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第2/11頁)

為了防止皇帝在回去的路上因為重復的風景而感到厭煩,“歸途還必須另修一條道路”。

這種鋪張和浪費的毫無必要,通過以下事實體現得更為明顯:因為排場浩大,規矩太多,這些享受對皇帝來講已經演變成一種無法忍受的折磨,因而被皇帝棄而不用,相當程度上成為擺設。

比方說,浩大的紫禁城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房屋組成,大部分清代皇帝無法忍受其過於壓抑、沉重的氣氛,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選擇住在更自然的圓明園和更樸素的避暑山莊,只有到了冬天才無可奈何地回到這裏。

至於每頓飯擺在皇帝面前的數十道菜,它們的口味和形式更是讓皇帝厭煩。溥儀說:“禦膳房做的都遠遠擺在一邊,不過做個樣子而已。”多數皇帝都在禦膳房外設有小食堂,外請名廚做更適合自己口味的飯菜,那六張桌子四十八種飯菜,只不過像神前的供品一樣,擺過了就扔掉。這種形式主義的做法時間既久,於是擺在皇帝面前的飯菜真的變成了供品,因為它們端上來時,多數已經涼得不能食用了。

然而,如此勞民傷財、浪費巨大的形式主義的做法,卻絕對不能省略,因為這是關系到“社會穩定”和“天下之本”的大事。

傳統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形式主義的社會。“形式主義”正是中國精神的精髓。

中國實在是過於龐大了。這樣巨大的國家出現得如此之早,人類還來不及發明有效統治它的“建立在數字基礎上的”復雜的近代管理手段。因此,中國歷代帝王統治這個國家的辦法是刪繁就簡,舉重若輕。他對社會實行一元化管理,所有事情都一刀切,使社會整齊劃一、簡單明了,使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目了然,神清氣爽。正像黃仁宇先生所說:“如《周禮》所謂‘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先造一個完善的理想的幾何圖案或數學公式,向真人實地上籠罩過去,盡量使原始的與自然的參差不齊,勉強符合此理想之完美。如實際上不能貫徹,則通融將就,縱容在下端打折扣,總不放棄原有理想上之方案。”從這個意義上說,整個傳統中國的歷史,就像一場大的行為藝術表演。

傳統中國處理千頭萬緒的社會關系,只用十二個字,即所謂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所謂的“三綱”,其實是“一綱”,即“人生而不平等,每個人都要安分守己”。在傳統中國裏,每一個人生下來,身上都系著一個無形的標簽,叫做“名分”。遵守名分,是人生守則中的第一款。用李斯的那個著名寓言來比方,生在倉裏的老鼠注定會一生吃白米,而生在廁所裏的老鼠注定一生吃手紙。教育並強制老鼠們各安其位,使廁所裏的老鼠不敢動搬到倉裏住的念頭,這就是“三綱”的作用。

在“三綱”精神的指導下,傳統社會建立起了嚴格的等級制度,使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處於不平等的狀態,每一層人的權利都是單向的,對上絕對順從,對下絕對權威,或者說向上是奴才主義,向下是專制主義。正如戴震所說:“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即上級、長者批評下級和後輩,即使批評得不對,也是對的;下級、後輩如果反駁,即使有理,也是錯的。通過這種環環相扣的關系,每個人都被等級秩序牢牢鎖定,動彈不得。正像魯迅所說:“‘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供)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僚臣仆,仆臣台。’但是‘台’沒有臣,不是太苦了嗎?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台’,便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這樣,才能把社會牢牢捆縛在天生的血緣秩序上,限制人們的自由發展欲望,以確保天下的穩定。

為了強化等級原則,皇帝們制定了一整套異常嚴格煩瑣的“禮制”,各個級別的人,穿衣服的料子、出行工具的規格、住房的面積以及裝修風格都有嚴格的規定,絲毫不得僭越。比如明太祖朱元璋時就明文規定:公侯級別的人,宅第主宅可以七間、九架;一品、二品,即現部長級,可以五間、九架;司長級,五間、七架;六品至九品,即現處長和科長級,三間、七架;普通百姓的房子,不過三間、五架,不許用鬥拱、飾彩色。這種禮制的規定無所不包,甚至老百姓在生活細節上也必須遵守皇帝的明確規定。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皇帝規定:公侯、一品、二品的官員,喝酒時可以用金子做的酒壺;三品至五品,只能用銀子做的酒壺;沒有級別的普通百姓,只能用錫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