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 降(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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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1月15日,一個名叫西勒(J. C. Sillar)的人在會中提議,英國“與太平軍首領好言相談”,把上海拱手讓出,由“這些印發《聖經》的人”來接管這座“崇拜偶像的本地城市”,以“平和易手這座城市”。這麽一來,英國人不但能洗清犯下的“滔天罪行”,也能使租界上的中國難民免於災難——西勒先生誇大其詞,估計難民人數會有七十萬——否則的話,這些難民將“成千上萬地沖到馬路上來,淹死在河裏……同時街上會堵滿被踐踏的屍體”。但沒有一個人同意西勒的建議,一教士宣稱,現在是“對太平軍采取迅速而堅決行動”的時候了,這個相反的建議“在熱烈的掌聲中獲得通過”。8

沒人料到天時有變。1862年1月26日下起大雪,歷五十八個小時方止,積雪達七十六厘米厚,經過風吹,有些地方的積雪更厚。雪停了之後又開始降溫,氣溫逐漸下降。到1月30日,氣溫已降到攝氏零下十二度。整個原野天寒地凍,達二十多天之久,《北華捷報》稱此酷寒氣候“未嘗見諸上海的氣象記錄也”。9

這場大雪對太平軍乃是一大災難,他們沒有足夠的冬衣禦寒,既不能突破郊區防線,也不能打碎堵塞河道的冰塊。“我們動彈不得”,李秀成一語道之。10

1862年初這幾個月至為關鍵,太平軍的攻勢被天氣所阻,沒能突破上海業已增強的防禦工事,既沒占領非租界區,也未能打敗洋人。1862年暮春,曾國藩的弟弟率官軍從安慶出發向下遊挺進,趁太平軍兵力空虛之際,攻占了雨花台腳下的戰略要地,扼長江江岸和南京南大門之間。李秀成放棄奪取上海的打算,1862年秋回師攻擊官軍在天京周邊築起的防禦工事和圍柵。他用盡辦法來破壞官軍工事,卻是勞而無功。11

太平軍的處境固然嚴峻,但他們所受的苦遠遠比不上這一帶的百姓,戰事無止境,百姓也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長江三角洲的百姓至少要對付八路來回征伐的人馬,包括太平軍的野戰部隊,與太平軍松散結盟的秘密社團和其他非正規軍,獨立的水陸幫匪,地方團練和農民自衛武裝,由像曾國藩弟兄之流所招募的大隊官軍,歸江蘇省官員統率的朝廷正規軍,由清廷雇傭、由美國人華爾(Frederick Ward)指揮的洋槍隊,以及由英國人指揮,以海軍上將何伯(Hope)和陸軍準將士迪佛立(Staveley)為首的西洋各國海陸聯軍。

在這一年多來,從上海經蘇州到長江邊,甚至直至南京城下的洋人和中國人,不管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皆可見到荒涼景象,對此已是見怪不怪了:在這片長寬各約八十公裏的地區,每間房舍幾乎都被破壞,或是燒掉一角,或是拆了門板屋梁。這些木料或是充作軍隊的薪材,或是用來搭建浮橋,或是充作防禦工事,繞村而立。在這些用作短期營地的村莊裏,男丁被各方人馬強行征用,婦女則被擄走,徒余“炮彈殼與白森森的屍骨間雜相伴”,三五老人收拾斷垣殘壁12。這些村落的“房舍盡毀;滿地汙穢;屍骨或棄之於野,或於溝壑,聽任腐爛”。江邊的屋舍都遭洗劫,有時連綿數十裏而不絕,百姓頂多只能睡在簡陋的草房或蘆葦棚下。13

只要能拿來燒的東西,不管是木材、幹草、棉花梗、蘆葦,價格都翻了一兩翻。村民以“老人為主,臉上滿是痛苦絕望”14,站在河邊,拿出小籃,裏頭有一點雞蛋、橙子或小塊豬肉等。在路上遇到的村民,臉上刺著“太平天國”四個字,表明他們是從戰場逃出,又被太平軍軍官抓到,以此方式警告他們不要再開溜。有些人臉頰下陷,上有疤痕,是因想用刀刮掉臉上的字。15

旅人遇到的難民,有些是三五成群,有些則多達三百五十人左右,男女老少皆有,還有些殘疾人,有的扛著家當,有的扛著旗子和長矛,有的空手而行。西方傳教士循陸路走過廢棄的村莊,只見屍骨四處散落,動物在殘垣間覓食。而走水路的傳教士發現,他們有時要從浮在河上的腐屍之間慢慢開出路來。16一個在蘇州附近旅行的傳教士看著眼前的屍體“直想吐”,有一幅景象長駐心頭,縈繞不去,“一個小孩活活餓死,幹屍撐坐在中國人給還不會走路的小孩用的那種似椅似床的東西上”17

就連那些英國退伍軍官也深有同感。他們見多識廣,早對戰爭引起的苦痛習以為常了,起先譏諷傳教士多愁善感,過於誇大苦難,到後來也有類似的看法。“在所有我們有機會去過的地方”,英國遠征軍軍需官渥西雷(Garnet Wolseley)寫道:“人民的痛苦和慘狀無法以筆墨形容。一大家子擠在用蘆葦搭成的矮棚裏,刺骨的北風從破敝處呼嘯而入,這些人衣衫襤褸,蜷縮在一起以取暖。老人沮喪不樂,太過虛弱,無法工作,而孩子的臉上餓到露出渴望的神情,凡是見過這場面的,便會永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