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第3/4頁)

“隔物勒殺”一案的出現,正說明人的聰明也罷,狡猾也罷,總是一代高過一代,而一代比一代更高明的手段運用於作案與破案,都將做出前無古人的事來!任何學識都是有時限的,都將被新的見地所取代,《洗冤集錄》也不會例外。因而最要緊的還是如真德秀先生當年回鄉辦學時所期望的那樣:國家當有許許多多真正有心於為強國安民而不倦地求索的人!

想到這兒,他就又想到了好友劉克莊。就在去年夏天,劉克莊又因不滿於權相史嵩之而第四次被罷官。那時,宋慈恰在江南東路巡行。劉克莊取道江南東路回鄉,在江西上饒西北的信州趕上了宋慈,兩個好友見了一面。這次劉克莊感慨泣下,對宋慈說了許多話,宋慈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劉克莊落淚!

劉克莊說,我朝並非沒有人才,遠且不說,南遷以來,文臣仍有李綱、朱熹、真德秀,文武雙全也有嶽飛、宗澤、辛棄疾,可是朝廷何曾真正重用他們,他們中哪一個不是有功於朝廷,反為奸佞之徒、昏庸之輩所讒而遭厄運?

劉克莊又說:我朝也並非沒有子民,僅以當年兩河“八字軍[4]”為例,何等令人感慨!北宋時怕士兵逃跑曾黥面刺字,此舉曾遭司馬光強烈反對,而南遷後,兩河“八字軍”的士兵們卻自願在臉上刺上“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古人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如今我朝卻是:狡兔未死已烹走狗,飛鳥未盡已藏良弓,敵國未破而亡棄謀臣。如此,國家如何能得光復,百姓如何能得安寧!思來想去,還推杜甫晚年唱出的那句“盜賊本王巨”,實為撥雲洞天的驚世奇句!

“啊,惠父兄,古人說:大廈將傾,非一木之可支,長堤將潰,非一石之可堵。這正是我朝今日之寫照啊!”那時,劉克莊正是這樣泣下無聲。宋慈深為所感,只是不似好友那樣悲觀。他以為國家總須有人治理,百姓總也期望安寧。如今更深切地感到:欲築大廈,非一木所能力;欲壘長堤,非一石所能功。洗冤禁暴也罷,上報社稷下安黎民也罷,確實需要許多有志有識之士!

“玉蘭……不要難過……”宋慈微弱的聲音反倒安慰起夫人來。他朝夫人微微地點了點頭,夫人知道,老爺是要她把頭靠近一些,於是躬下了身。宋慈伸出枯槁的手輕輕地替夫人抹擦臉上的淚水,可是怎麽抹也抹不完。

宋慈仔細端詳著夫人,夫人滿臉淚水、滿臉皺紋,年輕時候的豐韻再難在她的身上找到了。陡然,他記起夫人今年也已年滿花甲,下月就是她的壽辰。他還記起自己六十大壽那年,有人錯用了一個女壽聯給他。他想說,他也想給她做個六十大壽,然而擔心說出來反使夫人越加傷心。這一輩子,夫人實在是為他操碎了心,可是,安慰夫人一些什麽呢?終於,他還是說:“玉蘭……書……書……”

夫人知道他要的是《洗冤集錄》,立即取了遞給他。

宋慈顫抖的手撫著《洗冤集錄》。他六十壽辰以後才開始撰寫《洗冤集錄》,那時,他如果安於此生,不思有什麽進取,此生也就如此過去了,也就不會有這部書。可他不甘那樣,他做了些努力,雖然辛苦,可也過來了。想起來人生也真有趣,有苦有樂,而只要肯有追求,便能苦中有樂,樂在其中。盡管他已感到,他撰寫的這部書於後世的作用有限,譬如人生下來,最終總要死去一樣。然而這部書畢竟是剛生下不久,剛開始它的生命。這生命是他賦予它的,這生命中有他的生命,也有夫人,有女兒她們的生命,因而也是自己和她們生命的延續。

“玉蘭,我們總算……留下了這部書!”

宋慈顫抖的手想翻開封面,夫人立即幫他翻了過去,書前印有宋慈手書的《洗冤集錄序》。宋慈的目光落到了《序》之末的兩行小字,他的手又去撫摩它們:

賢士大夫或有得於見聞及親所歷涉出於此

集之外者切望片紙錄賜以廣未備慈拜稟

“玉蘭,你還記得嗎?”宋慈的聲音恍若隔世。

“記得……這是全書付印前夕,你趕到雕坊去,臨時增寫上去的。”夫人的手在宋慈的手上微微發顫,含淚的話音柔若細絲。

“把‘隔物勒死’,增寫進去,就收在卷之三,第二十節……《被打勒死假作自縊》條下,再版……”話音中,宋慈的手努力翻轉過來,握住了夫人的手。

“嗯。”夫人點了頭,旋又泣道,“老爺,你會好的!”

“芪兒……”

“在。”芪兒應道,把自己的手也加在父親手上,她感到父親的手很涼很涼。

“芪兒,”宋慈握著芪兒細膩的手,“父親說過……要帶你回建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