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蒿草人形案

雖言慢慢走,老人舉足卻大步流星。宋慈在後跟著,要緊步快行才能跟上。

四人出東門,過東郊觀音橋,直奔通濟巖。這通濟巖是一座奇巖危聳的大山,分作上巖與下巖,山頂建有一座通濟寺。山上雖多奇巖,但並非純粹的巖山。時值初夏,一路行去,仍見得青山蔥蘢,山花競秀;素潔如玉,殷紅似火。曲枝窈窕,伸手可摘。四人翻山越嶺,涉過一條清澈見底,水上滿是碎石的小澗流,來到一處名為烏石崗的巒崗。這兒上倚巉巖,下瞰澗流,怪石百十成群拔地而起,磊落嵯峨,險峻而隱蔽。霍老停了下來。

“大人你看,那是什麽?”

順老人指處望去,只見一片蒿草坪中有一處草長得格外高大油黑而肥潤,從高處俯瞰,那格外茂盛處恰似一個臥倒的人形,頭顱四肢清晰可辨。

老人又說:“這草坪準焚燒過一具屍體。這裏焚屍,必是兇犯作案,移屍至此,焚屍滅跡。”

宋慈頓覺分量,連忙拱手一揖:“你老如何知道?”

霍老回了一禮:“人體被焚,脂膏必滲入地面,來年長出的草就格外油黑、肥潤,有如人形,且可經年不衰。”

老人又領宋慈下崗踏入草坪,置身於這片蒿草人形之中細細辨看,他們又確認——受害人是個女性。

但是,除此之外,什麽異物也不見。那麽兇手是誰,此案如何能破呢?

宋慈驚訝了,不僅因為這個從未見過的蒿草人形,他問:“你老怎麽知道這些?”

霍老遲疑一下,似乎有些難言,擡眼看到宋慈期待的目光,說出:“我的祖父見過這種案例。”

“你祖父?”

老人點了點頭,又說:“我的祖父是個仵作,曾跟隨大理寺丞李若樸多年,很得賞識。紹興年間,嶽元帥遭陷害後,獄卒隗順連夜背著嶽飛遺體逾城潛逃,秦檜派軍士遍掘城外新墳,並遣仵作隨同辨屍,我的祖父不願效力,潛回老家。不久就聽說,曾詔任嶽飛一案主審官的何鑄並大理寺左斷刑少卿薛仁輔,大理寺丞李若樸、何彥猷均遭罷黜。”

宋慈聽了,對霍靖老人不禁越發刮目相看。

這段案事,就是在嶽飛冤獄終於得到平反之後,朝廷也一直諱莫如深,霍靖老人卻說得如此清楚,可見老人的祖父當年與李若樸確實關系不凡。對這一樁時隔近百年的案事,宋慈也有未明之處,不禁又問:“你老可知道,當年何鑄原是秦檜黨羽,怎麽也因審理嶽飛一案被罷黜?”

“這事,我也聽祖父說過一二。”

“你且說說。”宋慈對嶽飛被害這個天底下特大的冤案自然想有更多的了解。

“何鑄原本的確是秦檜黨羽,也曾參與彈劾嶽飛,正是如此,朝廷特詔他為嶽飛一案的主審官。但何鑄畢竟與秦檜不同。何鑄在審訊中親眼見到嶽飛背刺‘盡忠報國’四字,甚為慚愧。此後轉而力辯嶽飛無辜,並與秦檜面折廷爭,所以在受理嶽飛一案一月有余之後,秦檜又讓高宗皇帝詔何鑄為……什麽職……”

“可是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充大金報謝使?”這何鑄詔外之事,宋慈知曉,便補充道。

“對。”霍老又說,“此舉實為明升暗降,要把何鑄調離詔獄主審官的位置罷了。何鑄走後,右諫議大夫萬俟才奉詔接任禦史中丞,完全按照秦檜之意,辦下這一曠古罕見的冤獄。”

“那薛仁輔、李若樸、何彥猷諸位大人也遭貶黜,又是為何?”

“薛仁輔大人同情嶽飛,曾隱晦曲折為之開脫;而李若樸、何彥猷則不惜拼卻烏紗,力主正義,但勢單力薄,怎挽狂瀾?末了,自然更為秦檜所不容。”

“我記得,”宋慈說,“那次同審此案的,還有大理寺正卿周三畏……”

“周三畏大人是副主審官,也同情嶽飛,但在審案之中畏首畏尾,猶猶豫豫,不吭不聲,所以在此案了結之後,在萬俟升遷參知政事的同時,周三畏也升遷刑部侍郎,旋又升刑部尚書。唉,此事,不說他了。”

霍老說罷,從腰間拔下酒葫蘆,咕嘟咕嘟喝起來。放下酒葫蘆,霍老一抹花白的胡子,擡手指了指頭上高懸的山崖,又問宋慈:“大人還想登到上巖去看看嗎?”

宋慈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