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遊湖案

狂風震撼著通濟巖。洞外的雨依然在下,雷鳴夾著電閃,不時射透有如簾子般垂掛洞前的密集雨點,亮進洞中。霍老執著酒葫蘆,開始從從容容地往下說:

“四十多年前,我遇到一宗十分罕見的案子。對案子,我照例不說得太細,諸如兇手何人,被害人姓氏,起因為何等等,就不說了。我只說大人感興趣的案形。這案子,兇手作案之殘忍,可謂至極。大人你想象一下吧:兇犯做一個木桶,約如人身之高,在桶裏裝滿了水,放進石灰數升攪渾,把人頭朝下倒置於桶中,再壓上蓋,片刻,其人即死。這種案形,不知大人可曾見過?”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宋慈如實地說。

“此案古已有之,從我曾祖父口裏傳下來,就稱為‘遊湖案’。”

“遊湖案。”宋慈不禁想,各種見諸記載的古代疑奇之案,自己幾乎是讀盡了,可對此案一無所知。足見古往今來,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疑奇之案未曾入書。這使他突然感到眼前呈現出一片尚不得而知的廣闊天地。

“被害人進入木桶後,必然要被石灰嗆出血,但血見灰氣即回,血凝滯於面,也由於石灰的藥力盡解。其人死後,用水洗凈,毫無傷痕可驗,面色微黃而白,一如病死。”

“那,你當時如何檢驗?”

“此案發生在一個計有五六十口人的名門望族大院之內。當時,此屍由其他仵作檢驗,檢驗結果斷為病死。我因另有一案去檢驗了另一具屍首。但我回來時,聽說這個案子,頗疑。初時不為別的,只因死者生前是當地蹴鞠第一高手,身體很好,何以突然病死呢?

“那時,我很年輕,對所疑之事總想弄個明白。加上這所疑之事,很可能系著一宗人命重案,我便打算趁那屍首還未入葬,在當夜潛入那戶人家大院去勘驗屍體。

“我去了。那夜的曲折,我也不必說了。勘驗之後,當我啟開死者嘴巴嗅嗅,忽然嗅到一股石灰味,使我頓時想到曾祖父傳說下來的遊湖案。我知道,此案被害人必從口鼻內嗆入大量石灰,口鼻內的石灰雖可洗凈,但石灰之味在屍體腐爛之前尚清晰可嗅。不但如此,我還用細絹裹竹簽從死者耳穴中擦出了石灰。此外,我還知道,死者掙命時,從鼻竅內也可將石灰嗆入顱中,灰最沉滯,嗆入顱內必不能出,要驗得確實,只需剖開死者頭顱,必將真相大白。於是,我就潛出大院,回衙稟報了知縣大人。

“誰料知縣大人勃然大怒,訓斥我道:你可是吃錯了藥,道此譫言狂語。

“我說,大人,這絕不是譫言狂語。

“知縣大人又說:你可知,擅自夜入他人住宅,這是違法之事,要不是念你平日倒還忠誠,本縣當拿你問罪。

“我當時全然無懼,認定這是一宗極其殘酷的冤殺案,再說我這也是誠心為知縣大人著想。我便據理與知縣大人力爭,我說:大人,斷錯了案,你也要遭貶的呀!

“知縣大人越發大怒。我仍苦苦爭辯。末了,知縣大人果真把我斷了個夜入他人住宅之罪,處杖刑九十,將我貶逐出衙。

“那時,我一腔熱血,豈能甘休,就把此案告到知府去。知府大人聽了後,很感興趣,當即派員下來復檢。

“掘墓驗屍那天,我很激動。知縣大人一同來了,那個大富人家的戶主也被指令到了現場。我看他們仿佛無事般的神情,心裏只想,等著瞧吧,墓一掘開,一切都會大白……”

霍老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宋慈望著老人那由紅而變得鐵青色的臉,接下去說:“結果,墓掘開了,頭顱不見了。”

“是的。”霍老頓了頓,繼續說,“當時眾人一片大嘩,我還是冷靜下來。我說:‘獨獨少了頭顱,正說明案犯心虛,取走了頭顱。可以立案偵破了。’沒想到……”

“案是立了,可被審的是你。”

“不錯。”霍老淡淡一笑,“案情急轉直下,知縣大人當即斷言是我盜墓取走頭顱,以混淆視聽,圖泄私憤。我仍然全無懼怕,因為我已看到那內棺外槨完全沒有被人掘啟過的痕損,毫無疑問,死者頭顱是在下葬之前就被取走了的。這更說明兇手就在那戶大富人家之內。我指出了這一切,可是……”

見霍老又把話頓住,宋慈心想,對遊湖案,自己雖是頭一回聽說,可對打官司的事兒並不陌生,聽到這兒他覺得對案事的發展,自己已基本心中有數,就又推測著問:

“如此說來,你被貶出衙門那天,那具屍首還沒下葬。”

“是的。”

“那他們完全可以說,是你在被貶出衙門的當天夜裏,再次潛入那戶人家宅寓,盜走了頭顱。”

“正是如此,我被拿到大堂,諸般大刑都用上了。那個大富人家清查棺內之物,又誣我盜走了棺內陪葬的錢財……唉,那時,我有多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