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第2/5頁)

在此,我們還要琢磨孟子言論中的一個問題:孟子是相當推崇伯夷和叔齊的,但是,他也同樣推崇周武王,如果按照“敵人贊成的我們就要反對,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贊成”的邏輯,那可就不容易想明白這個問題了。

伯夷、叔齊,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對典型,兩千多年來總是不斷有人拿這兩位說事兒。對這兩位到底應該怎麽評價呢?這經常讓歷代的知識分子心裏怪矛盾的。《孟子》一書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伯夷、叔齊,我倒想拿唐代柳識的一篇文章來作個參照——柳識的《吊夷齊文》是一篇寫得很漂亮的駢文,其中議論也很有代表性:

洪河之東兮,首陽穹崇。側聞孤竹二子,昔也餒在其中。攜隱胡為,得仁而死。青苔古木,蒼雲秋水。魂兮,來何依兮去何止?掇澗溪之毛,薦精誠而已。【開篇抒抒情:伯夷啊,叔齊啊,我來紀念你們來啦,你們兩位可真不容易啊!】

初,先生鴻逸中洲,鸞伏西山。顧薇蕨之離離,歌唐虞之不還,謂易暴兮又武,謂墨缞兮胡顏。時一咤兮忘饑,若有誚兮千巖之間。豈不以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且曰一人之正位,孰知三聖之純嘏?讓周之意,不其然乎?是以知先生所恤者偏矣。【這段是說:兩位老前輩啊,你們只顧著維護殷商王朝所謂的正統,責備周武王不應該推翻商朝,你們的看法是不是有些偏頗呢?】

當昔夷羊在牧,殷綱解結。乾道息,坤維絕,鯨吞噬兮鬼妖孽。王奮厥武,天意若曰:覆昏暴,資浚哲。於是三老歸而八百會,一戎衣而九有截。況乎旗錫黃鳥,珪命赤烏。俾荷钜橋之施,俾申羑裏之辜。故能山立雨集,電掃風驅。及下車也,五刃不礪於武庫,九駿伏轅於文途。雖二士不食,而兆人其蘇。【這段是說:老天爺一再向殷商王朝發出嚴厲警告,又一再給周人展示祥瑞。等周武王滅了商,你們老哥兒倆雖然不吃飯了,可天下蒼生卻可算能喘口氣了啊!】

既而溥天周土,率土周人。於嗟先生,將逃奚臻?萬姓歸仰兮,獨郁乎方寸;六合莽蕩兮,終跼乎一身;雖忤時而過周,終嘔心而惻殷。所以不食其食,求仁得仁。【這段是說:全天下都是周人的了,你們兩位老先生就算不合作,想跑可也沒處跑了。大家全高興著呢,可就你們倆沒事偷著哭,想開歷史的倒車!瞧瞧,這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啊,可也算求仁得仁吧。】

然非一端,事各其志。若皆旁通以阜厥躬,應物以濟其力,則焉有貞節之規,君親之事?靈乎,靈乎,雖非與道而保生,乃勖為臣之不二。【這段是說:但是——這是很關鍵的一個“但是”——老哥兒倆這種對主子盡忠的精神還是值得大家學習的嘛!】

柳識的這篇文章讀完,讓人有點兒搞不清楚:伯夷和叔齊到底是對還是錯啊?如果是柳識自己,遇到和伯夷、叔齊當初類似的情況,他到底是會順應天命、投降新政權呢,還是忠君不二、寧可付出生命呢——也就是說,是選擇那個“但是”前面的,還是“但是”後邊的?

柳識在第二段中有一句引文,叫做“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意思是:帽子是戴在頭上的,就算帽子破了,也得戴在頭上,不能往腳上套;鞋子是穿在腳上的,就算你趕時髦花兩萬塊錢買了一雙限量發行紀念款的頂級耐克鞋,也得穿在腳上,不能頂在頭上。我曾在上本書裏花了些篇幅澄清許多人對“禮儀之邦”的誤解,其實呢,這個“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的說法正是對“禮儀之邦”、對“禮制”的一個非常貼切的比喻——社會上的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位置,大家要各安其位:你是帽子,就永遠在頭上扣著;你是鞋子,就永遠被人在腳下踩著;你是襪子,就算再破,再舊,也不能裁開了縫縫補補改成口罩,唯有如此,社會才能穩定,才能和諧,才不會出亂子。

“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這話到了漢代可能已經成為了知識分子間的一句習語。漢景帝的時候,有這麽一天,兩位學者在皇帝面前爭論起這個問題來了。這兩人一個是轅固,一個是黃生。這個轅固是研究《詩經》的大專家,也就是電視劇《漢武大帝》裏惹惱了竇太後,結果被拉走跟野豬圈在一塊兒的那位老先生。

當時,黃生說:“商湯王和周武王都是篡位弑君的大壞蛋!”

轅固說:“瞎掰!夏桀王和商紂王才是大壞蛋呢,人民群眾怨恨夏桀王和商紂王,喜歡商湯王和周武王,這是民心向背啊,商湯王和周武王是受命於天的。”

現在我們置身事外,能給這口角中的二位作個評判:黃生有可能是治黃老之學的學者,堅守“尊君卑臣”的原則;而轅固在這個問題上卻是孟子一派的,更加傾向於民意而不是君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