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審心腹,蜀宮室朝會伏閹宦(第5/8頁)

“陛下!”董允又諫議道,“司法有典,縱是身犯大罪,也當付與有司定其鞠讞,不可私刑相加,也不能濫刑連坐。”

又是這些大道理,殺兩個忤逆奴才也要攔阻,劉禪煩躁得想要吼出來。可他天生便不是個豪邁性情,在眾人面前怒發沖冠,他總覺得失體面。

“罷了,將這兩個狗奴交付廷尉,審明案由,再由朕勾兌!”他說得很正式,口氣卻滿含了賭氣的意味。

“陛下明斷!”董允高聲贊和,冰冷的石頭臉有了淡淡的喜色。

劉禪卻沒法歡喜起來,一想起自己屢屢蒙騙,生辰八字被刻在符咒錢上,他哪裏還有心情去體會大臣的稱頌。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挪了一挪,像是出於天性,又像是出於尋求依賴的渴望,他把目光望向諸葛亮。

自始至終,諸葛亮像個看客似的,不說一句話,連姿勢也沒改變,面上平靜如水,李闞滾在他腳邊,他也沒挪動半步。

劉禪忽然想,難道這件事諸葛亮會不知道麽?董允是諸葛亮一手特擢起來,也是諸葛亮讓他持掌宮省,往日裏,凡是朝廷有什麽風吹草動,董允必定第一個告訴諸葛亮,那份急切比對待皇帝還殷勤,今日如此大的一件事,諸葛亮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說麽?

如果他知道,那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就值得玩味了,諸葛亮是要借刀殺人,還是要肅清君側呢?他應該會知道李闞諂事君主,致使君主生疑,將他從漢中調回。畢竟蜀宮中如今都在盛傳李闞進讒言,這些風言風語多少傳入了劉禪的耳中,更不可能逃過董允和諸葛亮的耳目。

劉禪很想在諸葛亮的臉上發現點什麽東西,可那張臉太平靜了,仿佛沒有風的湖面,丟塊石頭下去,一點漣漪也見不著,仿佛沉入了深淵裏,被他的復雜淹沒了。

相父,我該拿你怎麽辦?

滿腔煩愁猶如持續的火,突突地燃燒著,劉禪拍著杌子站起來,擺擺手:“散朝!”

他從臣僚中穿梭而過,經過諸葛亮時,他稍稍停了一下,他在心裏喊了一聲:“相父!”

諸葛亮像是聽見皇帝心底的呼喊,凝凍的目光微微動容,劉禪竟然不敢看他了,逃荒似的快步走出了宮門,迎面的一陣風,讓他生出了孤單單的悲涼。

※※※

夜色像黑鍋似的扣下來,黯淡的鐵灰色抹過天空,卻抹得不勻凈,總有幾縷流雲和幾顆星辰貼著天空坦蕩的肚皮,像發光的瘡疤。空空的木柝聲在院墻外寂寞地徘徊,似乎和墻內悄然飄舞的秋風在彼此哀傷地回應。

張裔掙紮著從床榻上坐起來,他覺得很冷,把被褥整個地撈起,將自己團團整整地裹起來,像一只不見光的大肉粽。

自諸葛亮深夜召他問案,已過去整整五天,這五天裏,諸葛亮沒有再見他,他也沒有去丞相府處理政務,他遣家老去丞相府告了病,參軍蔣琬爽快地答應了,還關切地叮囑他好好將養。

他便把自己縮回了自己的巢穴裏,像一只蠢笨的鴕鳥,在危險來臨時,做出掩耳盜鈴的可笑舉動,明明殘酷的結局已徐徐拉開沉重的帷幕,他卻蒙上了眼睛,以為只要不看見,便能躲過劫難。

他其實很想諸葛亮能再見他一面,他不甘願輕易地被當作廉價的犧牲。他知道諸葛亮在等他主動服罪,可他一直沒有上書請罪,廷尉官吏來府邸問過幾次話,他一概推以病體違和不能作答。

門外有人呼喊:“主家,徐主簿求見!”

修遠!

張裔把頭從被褥下鉆出來,張口喊了一聲什麽,修遠已經進來了。

“長史安樂。”修遠很禮貌地稱呼著。

安樂?張裔覺得這聲問候很滑稽,可他到底是見到丞相的使者了,他把兩只汗濡濡的手伸出來,巴巴地問道:“是丞相遣你來的?”

“是的。”

張裔又緊張又害怕,他結巴道:“丞相,有、有什麽吩咐?”

修遠看著張裔那窘迫不安的模樣,一張臉越發白得厲害,幾日不見,似乎瘦了整整一圈。眼睛裏暗無生氣,閃著磷火似的綠光,眼見昔日風流倜儻的堂堂丞相府長史,倏忽間萎靡不振如同一根百無一用的廢柴,心底很是同情,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丞相讓我帶一封信給你。”

張裔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地接過來,信沒有戳封泥,只用細細的一根韋繩紮縛,他緊緊地捏著信,一顆心在嗓子眼突突跳動,冷汗從咽喉處汩汩地冒出來。他咽了又咽,仿佛吞進去很多尖刺兒,他好不容易才逼著自己解開韋繩,薄薄的一片信簡托在掌心,像一坨鐵般重,壓得手臂酸楚著要下墜。他剛看了三四個字,眼睛直發花,用力眨了眨,眸子裏白蒙蒙的浮翳化作冷冰冰的淚水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