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消嫌隙君臣終交心,有默契夫妻訴衷腸

劉禪坐在窗前,一線光芒滲出來映在他發木的臉上,目中一點神色很微弱,猶如燃到盡頭的燭火。

諸葛亮已走了進來,在門裏跪了下來。

“相父,平身!”劉禪的舌頭不聽使喚,兩個字粘著說,仿佛牙牙學語的兒童。

“罪臣不敢受陛下免跪之恩!”諸葛亮伏低了頭。

劉禪沖口便想說相父無罪,可他竟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把臉慢慢地轉過來,略帶倦怠問:“相父面君何事?”

諸葛亮雙手一擎,將一份卷軸高高舉起:“臣上謝罪表!”

劉禪的眼睛倏地盯死了那份竹簡,這已是諸葛亮的第五份謝罪表了,每五日遞一份,每一份都近千字,字裏行間都冷靜嚴肅,絕不為自己開脫。但劉禪看了,覺得這請罪表反而像是責備自己的問咎檄文,那一個個字似乎都在竭力地喊叫:“皇帝,你不分好歹,不問是非,你錯怪忠臣了!”

莫名地,劉禪冒出了一股火氣,他壓著聲音說:“相父為何頻繁上請罪表?”

“待罪之臣,怎能不自陳罪愆!”諸葛亮穩穩地說。

“你有什麽罪!”劉禪爆炸似的吼出來。

“臣……”諸葛亮平穩著聲音開言,可那話才出口,劉禪已從座位上跳起來,嘶啞著聲音叫道,“相父,你不要再逼朕了!”

仿佛被焦躁的火焰燃燒了血液,劉禪滿臉潮紅,根根青筋爆裂出白皙的皮膚,漲得仿佛血管要爆炸了。他咬著牙齒悶喝一聲,舉起案上的一盞宮燈,狠狠地擲下去,粉碎的燈片四散飛奔,殘剩的燈油潑在地上,濺在幾個宮女的裙子上。

他對滿屋的宮人號叫道:“滾!”不等宮人們離開,一手執香爐,一手執拂子,掄起手臂投出去,直砸在兩個宮女的背上,痛得她們忍聲呻吟,又不敢叫喊,逃命似的奔出了宮門。

書案上的器皿都丟光了,劉禪氣無可泄,雙手把住書案的兩個腳,丹田裏沖出一股兇悍的怒火,繃著滿臉的怨毒,手腕猛地用力,正要高舉過頂摔了書案,可手臂卻似被人牢牢箍住,壓得他高舉的力量一點點下降。他惡狼似的轉過頭,卻看見諸葛亮深如秋水的眼神。

“陛下!”諸葛亮的聲音裏有勸誡,有安慰,有憐惜,還有久違的慈愛。

劉禪的手慢慢地放開案腳,他像是被瘋狂的憤怒耗盡了力氣,一瞬間變得疲憊、頹唐,並且衰弱。他淒楚地、像個孤兒般地問道:“相父,我是不是個蠢皇帝?”

“陛下不是!”諸葛亮堅定地說。

“我是!”劉禪突地揚起聲音,聲音拔到了最高處,又似承受不住那鋒利的尖銳,從高空摔落下來,軟軟地重復道:“我是……”

諸葛亮輕聲安慰道:“陛下不要妄自菲薄,陛下不蠢。”

劉禪酸苦地一笑:“不是我妄自菲薄,是事實如此。相父,你去街巷之中聽一聽,老百姓在說什麽,他們要丞相,不要皇帝……”他萎靡地念著,“不要皇帝……”淚水忍了又忍,還是刺破了眼眶,汩汩地流過他哀戚的面龐。

“他們不要皇帝,這就是民心……”他仰起婆娑淚眼,苦苦地看著諸葛亮,“相父,先帝在時,你和他是季漢的兩尊神,先帝不在了,季漢只剩下一尊神,他們都要拜你,拜你……”刺破心口的絕望讓他幾乎說不下去,哽咽的聲音伴著淚水潺潺流出。

他低著頭悲哀地哭泣,淚水湧進嘴巴裏,苦澀得讓他想吐,可他全都咽了。

“先帝,”他喘著氣說著這個稱呼,“先帝一定也不喜歡我,當初就不該選我做太子,為什麽……”絕望的情緒讓他喪失了理智,他不顧一切地說,“相父,先帝既然倚重你,老百姓也愛戴你,先帝為什麽不把江山傳給你,偏偏讓我登臨帝位,做一個百無一用的傀儡!”

這瘋狂的話猶如鋼刀碎裂的鋒刃,在兩個人的心上劃開長長口子,傷了別人,也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諸葛亮寧靜的面孔泛起了一層憂郁的光,微微地嘆息:“陛下,臣給你說一件事吧。”他輕扶住劉禪發顫的手,“陛下可還記得你有個長兄?”

劉禪一怔,他知道諸葛亮指的是劉封,可他猜不透諸葛亮為什麽會提起這個話題,愣愣地沒有說話。

諸葛亮並沒有等待劉禪的回答,他挽著劉禪在矮榻上徐徐坐下,緩緩道:“陛下應該也記得,十年前,長公子暴卒於宅。”

劉禪當然記得,十年前,被軟禁的公子劉封忽然暴卒,死得不明不白,父親為此昏睡了三天三夜。他雖與這長兄不甚親密,但他生性容易動情,也大哭了一場,也聽說私底下對於公子劉封的死議論紛紛,都說他死得蹊蹺,可到底死因為何,卻無人知曉。

“但陛下卻不知,長公子不是暴卒,他是自殺!”諸葛亮的聲音清寒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