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審心腹,蜀宮室朝會伏閹宦

張裔進門前,雙腿已不聽使喚了,後背像爬著一只冰冷的手,從他的脖頸滑向腰際,爬一段抓一段,直刮出滿身瞧不出的傷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去的,也忘記了自己是否說過話參過禮,一切都恍惚如在夢境,等稍稍清醒一些,他已跪在諸葛亮身前。可他不敢擡頭,盯著膝蓋前流溢的光芒,像一雙瞳孔泛白的眼睛,只是沒有生氣的白。

“君嗣,不必拘禮,這裏沒有外人。”諸葛亮的聲音柔軟得像滑在壁上的一片羽毛。

張裔惶恐地擡起頭,昏眊的視線仍是模糊的,卻勉強看出屋裏果然不見外人,只有他和諸葛亮,還有兩盞雁足燈,一左一右地拱衛著諸葛亮,仿佛他從地獄裏召喚出來的鬼魂衛士。

諸葛亮擡起手:“坐吧。”

張裔忐忑地站起來,像一只醉蝦似的把膝蓋彎下去,卻有一條腿沒有落在錦簟上,地板冰涼透骨,他也沒有感覺。

夜風在門外不經意地過路,仿佛冤魂的呻吟,纏綿持久,悲慘冷冽,張裔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深夜的丞相府像一口冰涼的棺槨,鮮活的生氣如泥沙俱下,死亡的寂寞卻在亭台樓閣間徘徊,天上有一輪半圓的月亮,光芒很黯,似乎月亮生了重疾。

久不見朝臣的諸葛亮忽然傳喚自己,張裔滿心都是大禍臨頭的恐懼,他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怎樣可怕的結局,或者他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去想。

諸葛亮默默看著張裔,那張白凈面孔上的張皇、恐懼、緊張,即使隔著朦朧的燭光,也都一清二楚。他並不拖沓寒暄,開門見山道:“君嗣,我在等你說實話。”

張裔一顆心似被一把浸在水裏,倏地冷下去:“丞相,想、想聽我說什麽實話?”

諸葛亮從案邊握起一卷文書:“君嗣是聰明人,該知道我所問何事。”

張裔把頭壓下去,膝蓋前仍然有一溜光,鉤子似的挖出一個慘白的坑。

諸葛亮見張裔緘口不言,嘆了口氣,他將手裏的文書遞出去:“看看吧。”

文書攤開在張裔的腿上,他像是沒力氣舉起來,任由那文書軟軟地敞開胸膛。晦暗的燈光下,墨色的字仿佛被水漫漶,一個個都腫脹起來,他花了很多時間和力氣才把這不長的文書看完。

寫這份文書的人是巴郡的鹽鐵均輸官張輔,這其實是他呈遞朝廷的供詞,他說,他在任巴郡均輸官的兩年間,每次都將巴郡的鹽鐵賦挪走一部分,至今年又從成都府庫挪走了一部分鹽鐵賦。而他之所以能違令牟利,皆因留府長史張裔為他定下鹽鐵價位,聲稱能做下假賬的擔保,他不敢不遵從。至於這筆數額巨大的錢,因挪用之際便被下吏查出來,還不曾用於私囊。

他從腹腔裏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吟,驀地像被抽了筋骨,生生地摔下去,便是這一摔,似乎把他壓抑的恐懼都激了出來,他像失怙的孩子一般爬去諸葛亮腳邊。

“丞相……”他哭了出來。

諸葛亮瞧得他的淒慘,痛心地說:“君嗣,你還不說實話麽?”

張裔哭得白臉揉成了一團:“我說,我說……”他抽泣著,“這兩年來,我一直在為李嚴私取鹽鐵賦,他原先只是挪用巴郡的鹽鐵稅收,因他總能在年內把挪用的虧空補齊,朝廷並沒有察覺,故而我才敢放開缺口。可他今年說要做大事,用度太大,正巧丞相要在漢中修繕關隘城池,我便將過手丞相府的鹽鐵賦挪用了一部分,為防人察覺,我做了假賬,只沒想到會有鹽鐵府小吏查出來……”

“果真是李嚴。”諸葛亮悶聲一嘆,“君嗣,你身為朝廷官吏,為什麽要幫助外臣挪用國家財賦!”

張裔垂著頭:“是我一時糊塗,原以為李嚴皆因用度不足,方才暫挪公財,只要按期歸還府庫,自然平安無事。二者說,李嚴和我私交一向很好,我……”

諸葛亮目光清明如鏡鑒:“你收了他的賄賂是麽?”

張裔不敢否認,軟軟地說:“是……”

諸葛亮又是痛心又是惱恨,沉重地說:“君嗣啊君嗣,你為何行事如此顢頇,好不伶俐的一個人,竟犯下這等不可饒恕之罪!”

張裔把頭重重敲在地上,哽咽道:“丞相,千錯萬錯都是我行事不當,我原先是為氣恨岑述,氣不過他得丞相倚重,更不信他會清白如王連,加上自負聰明,以為從鹽鐵府挖出豁口,只要虧空按時彌補,自然可抹平是非。哪知越做越收不住手,竟走上不歸路……我沒想到會給丞相惹來麻煩,讓丞相為我背下罪名,張裔甘願受罰!”

諸葛亮氣恨地說:“為泄私憤,罔顧國家公義,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大錯,你這不是自負聰明,是愚蠢!”

張裔哭得聲斷氣絕,砰砰地只是磕頭,卻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