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審心腹,蜀宮室朝會伏閹宦(第3/8頁)

諸葛亮不再勸說了,他輕輕揮起手:“你先退下去吧。”

張裔半晌不動,像是魂被壓在地底,那副空殼由不得做主。許久以後,他擡起那雙淚涔涔的眼睛,嘴角塌陷下去,不知在笑還是在哭。他俯身深深一拜,一個字兒也不說,像一只折了足的耗子般,蹀躞著走了出去。

諸葛亮望著張裔佝僂蹣跚的背影,油然的憐惜讓他悵惘輕嘆,他將心裏那點兒柔軟的憐憫火花輕輕掐滅了,把那份供詞卷起來,用韋繩紮好了,輕輕放在案上。而後,他再也不動了,仿佛冰冷的雕塑般,被墨一樣的夜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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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闔上了,濃重的陽光被關在門外,只有一縷若有若無的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直直地照在皇帝的禦座上。

劉禪在禦座前停了一刹,目光逡巡著殿下攢動的人頭,高聳的官帽仿佛叢生的雜草,將帽檐下的臉孔遮擋了,讓他分不清誰是誰。

“拜!”玉階下的謁者高聲唱道。

宣室內所有的朝廷官員齊刷刷地拜倒,整齊的磕頭聲敲得地板鏗鏘不絕,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仿佛風吹過稻田發出的聲音。

望著匍匐在丹墀下的臣僚,無論他們叩首時到底揣著怎樣的異樣心思,而此刻他們都是皇帝座下誠惶誠恐的臣子。皇帝的一語一笑一嗔一責,都足以讓他們心膽俱裂,那一顆顆垂低的人頭,只有皇帝才可以隨意摁下,隨意斷決生死,做皇帝的自豪感刹那湧入心頭,多少日子以來的沮喪和悒郁都被瞬時的驕傲代替了。劉禪平伸雙手,居高臨下地對臣工們示意平身。

“起!”謁者喝唱道。

俯首的臣僚們紛紛起身,低了頭像洪流般朝兩邊甩開,一一據席而坐。這雖是小朝會,但與會的臣子並不見少,掃視一眼,黑壓壓的腦袋青菜似的長滿了殿堂。

劉禪沉默了須臾,擡頭便看見排在文官行列前首的諸葛亮,他心裏忽然一縮,下意識地去看李闞。這小奴面色蒼白,雙手抓著袍子,一陣發抖,一陣打戰,像是患了冷熱交加的重病。

真沒出息!劉禪在心裏鄙夷地罵道,不就是見著諸葛亮了麽,至於嚇成這副德行麽?

他不想再去看李闞,可當他把視線重新放在諸葛亮身上,他才發覺自己的內心原來早就忐忑不安。

其實在看到諸葛亮的那一刻,他真想動情地喊一聲“相父”,等朝會散了以後,親熱地拉住諸葛亮的手,賜家宴招待,然後彼此親密,江山永固。可是有些東西改變了,太陽西傾的時候,你能讓它照耀東方嗎?

該對他說什麽呢?

問他謀反公布和鹽鐵虧空是怎麽回事,收回他的印綬和兵符,拿出皇帝的氣勢來吧。

“嗯……”他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手在扶手上一彈,聲音馬上便要送了出去。

“陛下!”忽然一個洪鐘似的聲音敲鑼似的震出來,嚇得劉禪把話全吞回了肚子裏。他朝著那聲音一看,董允從文官行列中走出,在殿中穩穩站定,深深地一伏。

劉禪很不喜歡董允冷冰冰的石頭臉,這個方正的大臣猶如折不彎的鐵條,硬得讓他難受。他端著皇帝的聲調說:“董卿有事奏上?”

董允恭敬拱手,聲音不卑不亢:“臣持掌省中,肅清宮闈,今有宮省亂事,不得不奏明陛下,期陛下裁斷!”

“什麽事?”劉禪問得不耐煩,他想不會又是規勸自己少納嬪妃吧?董允一再地勸諷古者天子後妃之數不過十二,不宜增益。你今日不依從,他明日便上表死諫,弄得你支絀難寧,只能應了他。

董允道:“此為宮省之事,事涉帷幕,不宜在朝會上宣告,望陛下散朝,二千石以下皆退!”

劉禪聽得發愣,什麽驚天大事非得驅散群臣,將小朝會變成朝廷重臣密議?一般只有軍政要務,或者關系朝局更叠的政務才會是重臣密議。董允持掌宮省,管著後宮秩序,按理用不著因循這個規矩,就算宮闈隱秘,也有坐鎮長樂宮的太後出面,幹他什麽事呢?

“何事需散朝而議?”劉禪帶了些猜忌和不滿。

董允的口氣一如既往地堅持:“宮省大事,關系國朝體面,一不可廣宣,二不可小斷,望陛下恩準!”他直直地跪了下去,頭在地板上重重一敲,震得地板“咚”地一響。

劉禪煩躁地聳動眉毛,他太了解董允的脾氣了,若是自己不答應他,只怕他會一直跪下去,好端端的朝會也定被他攪了,他又氣又無奈,將手一揮:“二千石退朝!”

心存疑惑的二千石官吏本還想看個明白,但宮門重重地關嚴,裏面到底發生什麽是一點也看不見了。

殿堂裏的人頓時少了許多,劉禪望下去,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清楚得連臉上的表情也能看見。諸葛亮還是排在領首,他半低著頭,從董允要求二千石退朝,到殿內走得一空,他始終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