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審心腹,蜀宮室朝會伏閹宦(第2/8頁)

諸葛亮嘆氣道:“剛知道鹽鐵虧空時,我便懷疑上你,丞相府諸僚屬,你為留府長史,丞相之印也交托你手,諸公門之事皆由你處分,也只有你有這般抹平虧空做假賬的才幹!我唯一的疑惑是那筆錢到底去了哪裏……又想起你和李嚴同時請我加九錫之禮,我便推測你二人是否有私下交通,恰李嚴在江州修建大城,所費不貲,諸事結合起來,讓我不得不認定自己的判斷,你果真是挪用財賦的主謀!”

他停了一刹,略帶傷懷地說:“我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想差了,奈何事實偏偏不遂人意。君嗣,我看重你之經綸幹略,一直以為你可堪大用,可你竟做出如此蠢拙卑鄙的險惡之事,令我失望至極!”

諸葛亮刻薄的斥責仿佛帶毒的刀,劈得張裔的一顆心四分五裂,他快要撐不住那瀕臨崩潰的疲沓意志,身體搖晃著,幾乎便要昏厥。

“丞相,我即上書朝廷,把事情說清楚……”張裔結結巴巴地說。

“晚了!”諸葛亮忽地冷聲道,他一探手臂,指了指那攤在地上的文書,“知道這供詞從何而來麽,這是李嚴遣使送上來的!”

張裔驚愕,他擡起被淚水泡軟的臉,迷惘地看著諸葛亮。

諸葛亮冷淡地說:“不明白麽?李嚴收到風聲,為了撇清自己,讓巴郡均輸官提前上書,聲明此事全是你的主意,他一概不知,至多受朝廷申斥他失察而已。他棄一個均輸官,再棄一個你,以保住自己!”

“他、他……”張裔難以置信,他像從噩夢中覺醒,驀地提高了聲音,“他能上書,我也能!那些錢明明都去了江州,被他拿去修了城池,他怎麽賴?他賴不了!”

諸葛亮搖頭:“你說鹽鐵賦都被他挪用了,憑證呢?你看清楚了,這供詞說鹽鐵賦可都存在巴郡府庫裏,過手處理賬目的全是你張裔!何況前次江州大城不成,鹽鐵賦恰未曾罄盡,虧空一旦彌補,則足證李嚴無挪用之罪,你還能將罪名定給他麽?”

張裔瞪大雙目:“不,丞相,這怎麽全成了我的罪責?我若上書詳言其事,又怎會沒有李嚴的瓜葛,便是巴郡的均輸官也能為我證明!”

諸葛亮默然,他彎下腰把文書撿起來,輕輕抹去簡牘上的灰塵:“你可以盡言其事,事下公府徹查,但李嚴叫起撞天屈,抵死不認,反還告你誣賴,你能奈他何?”

他睨著張裔那期頤中透著絕望的臉,語氣濁重地說:“君嗣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李嚴敢讓均輸官上書稱虧空事,他便是已想好了後著,他的手段,你素來應有耳聞。”

張裔悚然一驚,他是明白了,東窗事發的那一刻,李嚴已做好了犧牲他人保全自己的陰暗準備。諸葛亮說得對,拋棄一個均輸官,再拋棄一個他,李嚴便能高枕無憂。或者,當李嚴和他交通勾連時,已想好了案發後丟車保帥的後手。

他仿佛被悶棒狠打,炒豆子似的嘩啦啦一個勁地嚷起來:“丞相,我不會讓李嚴的陰謀得逞,我也留著後手,我……”

諸葛亮一動不動地看著張裔的絕望呼告,這個曾讓他欣然賞識的能吏,此刻卻像一個沒種的窩囊廢。他心裏油然出厭惡、痛恨、憤郁,還有一絲絲軟弱的同情,他一聲斷喝:“別說了!”

張裔戛然,他像被嚇住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盯著諸葛亮,眼淚吧嗒地落下來。

諸葛亮沉甸甸地嘆口氣:“君嗣,事已至此,何必再互為攻訐。本已令朝綱蒙羞,爾等還欲互相推諉,彼此詆毀,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

張裔被諸葛亮訓得不敢做聲,埋頭低低地啜泣了一會兒,胡亂地抹了抹眼淚:“丞相,張裔願服罪,懇請丞相明示!”

諸葛亮沉緩地說:“君嗣,我一向看重你的才幹,機敏幹練,最為我所倚重,而今竟犯下此等罪愆,我甚為痛心。我希望你一人做事一人擔當,勿攀扯勿推諉勿攻訐,你能不能做到?”

張裔慢慢兒地體會出來,諸葛亮這是讓他不要攀扯李嚴,把所有罪責都擔下來,他張大了嘴巴:“丞相……”

諸葛亮知道他的疑惑,遲緩地說:“李嚴既是遣使上書,他便不會認罪,若強加以威逼,或者會適得其反,釀出彌天大禍來。那時,你能擔當這莫大的罪責麽?”

張裔垂著頭,他沒有回應,眼淚依舊洶湧,卻沒有哭聲。

諸葛亮又道:“這樁案子牽連太廣,一子錯謬,全局皆輸,倘若僅是鹽府虧空,不過是廷尉徹查,依蜀科而斷案。可這背後卻糾纏出種種瓜葛,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張裔明白了,諸葛亮不想現在就和李嚴撕破臉,李嚴是什麽人?托孤之臣,身擁重兵,專閫邊郡,動一動便非同小可,朝中和他有瓜葛的舊耆盤根錯節,若是定了李嚴的罪,又拿不出十全的證據,李嚴會抱屈喊冤,牽扯出一朝不得安生,這是諸葛亮不希望看見的。而他張裔雖然為丞相府長史,到底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到了危急時分,李嚴會像丟抹布似的舍棄他,可令他最膽寒的是,諸葛亮竟然也要舍棄他,他想通了這一層,一股寒氣沖上腦門,淚瞬間冰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