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審心腹,蜀宮室朝會伏閹宦(第6/8頁)

信從他的手中直摔下去。

燈光晃晃悠悠,拋在那寥寥數行挺拔優雅的墨字上:“去婦不顧門,萎韭不入園,以婦人之性,草萊之情,猶有所恥,想忠壯者意何所之?”

張裔渾身顫抖著,胸口像被壓住了一塊大石,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他用發虛的聲音說:“丞相,他、他還說了什麽?”

修遠越發地生出憐憫心,溫和地說:“丞相說,請張長史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好自為之,竟然是好自為之!

這就是他等了五天等來的奇跡麽,這就是他視之為信仰的丞相帶給他的人生結局麽?!

張裔頹唐地垂下頭,胸脯一起一伏,驀地發出一聲似哭似嚎的呻吟。他用力地抓住被褥,像個失了家園的孤兒,茫然地四顧著,可這昏焰欲滅的房間裏除了他和一個帶信的修遠,什麽也沒有。他淒慘地喊道:“丞相,丞相……”大滴大滴的淚滾在他白得發亮的臉上,沖淡了他的輪廓。

修遠驚駭:“長史,你可怎麽了?”

張裔慘然地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搖手:“沒有,沒有,”他猛烈地咳嗽了一聲,“你回去告訴丞相,張裔知道該怎麽做,請他放心,一定放心!”他說著,笑聲更大了,仿佛神志不清的瘋漢。

修遠又是驚又是怕又是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長史,你要不要緊?”

張裔甩甩頭,笑聲卻漸漸跌落在昏暗的塵埃裏,他沉默了,仿佛被那劇烈的情緒波動耗盡了力氣。他便枯坐在一團模糊的渾濁光芒裏,如同一株垂死的殘枝。

許久,他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方匣子:“麻煩你把這物件帶給丞相。”

“這,是什麽?”

張裔目光渙散:“他看了自然知道。”

修遠莫名其妙,卻也不能刨根問底,他抱住匣子一揖:“長史保重。”

門一開一合,燈光一伸一縮,冰冷的死寂撲入了房間,在每個角落裏肆虐。

張裔坐了一會兒,緩緩地走下床榻,去梓桁架上尋來朝服穿戴整齊,將進賢冠穩穩地戴在頭上,用兩根指頭將腦後的耳捋順。

而後,他將落在地上的諸葛亮的信撿起,鄭重地坐在書案前,碾墨濡筆。他便看著那封信一筆一畫地在白帛上落字,那像是種熬斷骨髓的折磨,越折磨,心裏越冷靜。

待他把該寫的文字都寫完,諸葛亮那封信已在他心裏種下了深不可去的痕跡。他把筆一擱,輕輕撫著那片信簡,那些刻薄的字眼仿佛長著倒刺,紮得指頭一陣疼。

他隨在諸葛亮身邊有十年,見識過這個鐵腕宰相的殘酷手段,經略過諸葛亮不露聲色的刻薄,心裏還曾對那些被諸葛亮整頓的官吏幸災樂禍過。他甚至一度對諸葛亮的殘忍刻薄癡迷,他心目中的丞相就該是這樣,強悍、果決、無情、狠辣,他為能在諸葛亮身邊任職感到發自內心的狂喜,卻沒有想到有一天,這些手段會一一落在自己身上。

他長聲一籲,笑吟吟地說:“丞相,你可真狠呢。”

第二日,張府的仆役去請主人洗沐,喚了半個時辰也叫不開門,眾人覺得情形不對,不得已撞開緊閉的大門,卻發現主家張裔已用一條白綾將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誰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把自己吊上去的。待得一屋人哭喊著將他抱下來,張裔的屍身已僵得像一條冰凍木樁,白生生的臉被勒出了難看的淤青,讓他第一次顯得不白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他穿著簇新的朝服,通身上下幹凈得一塵不染,有人偷偷感慨,張君嗣到死還這麽愛尚修飾。

人們還發現,屋中的書案上放著他寫的服罪供狀,供狀上方是一片輕薄的竹簡,簡上本有字,卻被人用小刀劃爛了。人們猜測應是張裔所為,可他為什麽要和一片竹簡過不去,卻無人知曉。

張裔的死和他的服罪供狀很快傳入廷尉,廷尉官吏閱罷供狀,恍然大悟,慌忙將案情匯總後呈遞給皇帝,皇帝看罷,忍不住嘆息道:“張裔好端端一個能吏,偏偏兒看人不明!”

三日後,驃騎將軍李嚴上呈公文,稱均輸官張輔利欲熏心,擅自挪用鹽鐵賦稅,涉案有建興六年巴郡的鹽鐵稅與建興七年的國家秋賦,挪用虧空的大部被張輔偷偷存在巴郡府庫中。張輔自知罪深,已畏罪自殺,李嚴聲稱自己失察,自請朝廷裁處。自此,鹽鐵賦虧空案大白天下。

又五日後,朝廷擬旨,司鹽校尉岑述有失察瀆職之罪,免去官身,涉案的二十七名官吏分別處以流耐城旦諸刑,朝廷遣出使者,於各郡徹查鹽鐵均輸,若再有違法官吏,一概處以大辟重刑。

丞相諸葛亮也上書請罪,下吏犯法,自己有失察之罪,尚書台合議,處以罰俸三年,削封戶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