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急詔丞相歸朝,陷忠貞權臣設局

秋風鼓著勁吹滿天下,轉眼間,青山綠水失了鮮艷色澤,蔥綠變為枯黃,清澈轉為渾濁,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聽得秋風撞在窗格上的淒厲呼嘯,諸葛亮顯得心神不寧,不是把墨汁濺在文書上,便是弄翻案頭的燈盞,“乒乓”之聲不絕於耳,與他素日的小心謹慎大相徑庭。

“先生,你可是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麽?”修遠擔心地問。

諸葛亮搖搖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那顆心偏偏靜不下來,一會兒飛去外邊與秋風糾纏,一會兒落在腳邊盯著那一彎不知哪裏滲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認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個時辰,卻還沒看完一卷文冊,眼睛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個字都得辨認許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遠嘆了口氣:“我瞧您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諸葛亮身邊,把兩只手輕輕搭在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給你揉揉肩。”

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會獻殷勤。”

“這可不是獻殷勤,是心疼。”修遠的雙手在諸葛亮的肩膀上輕重適宜揉挪推移,卻摸來滿手的骨頭,一泡淚水湧了出來,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諸葛亮從案頭拿起一卷文書:“是麽,我倒不覺得。”

修遠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晝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麽,所有事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嚨,猛地咳嗽了一聲。

諸葛亮似乎覺察到什麽,一回頭,卻看見修遠的滿面淚光,他微微一詫:“哭什麽呢?”

修遠用手背遮住臉,倔強地說:“沒哭。”

諸葛亮莞爾:“都已是而立之年,還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尋了一方手絹遞給修遠,玩笑道,“不要哭,先生還死不了……”

“先生,”修遠鄭重其事地說,“你得好好活著,我寧願把壽命借給你,二十年三十年都願意!”他說得激動,又已是淚如雨下。

諸葛亮瞧著那張認真的孩子臉,這個跟在他身邊二十年的孩子啊,在經歷了無數的險惡紛爭,見慣了陰暗的狡詐和殘酷的屠戮後,依舊保持了幹凈的赤子之心,這讓他感動,也讓他傷情。

他輕輕拉住修遠在身邊坐下:“傻孩子,人誰無死呢?這是天命哪。我幼時也希望家人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陪著我,看著我,可他們到底還是離我而去。上天生人,留他在世上經歷悲喜苦痛,總有一日也會將他收走。”

他說起生死話題,卻勾起了濕漉漉的心事,漠漠一嘆:“我以前和你一樣,最舍不得叔父,總盼望著叔父永遠陪在我身邊,隨他歷遍天下,等他老了走不動了,我一心一意侍奉他、孝順他……可叔父還是走了,決絕、慘酷,讓人傷透了心……無論我有多舍不得……那時方知世間許多事由不得人……”

“先生的叔父,是怎樣的人?”修遠好奇地問。

諸葛亮清臒的臉龐綻出溫情的笑,像靜湖裏開出的白蓮:“你若能見他一面,便知他是怎樣的人物,可嘆我詞窮,沒法形容……我只能說,沒有叔父,便沒有現在的我。他剛辭世的幾年,我常常夢見他,我那時小呢,夢見他一次就哭一次,他卻總是安慰我、鼓勵我。他說,小二啊,你往前走,不要怕,叔父一直看著你呢……唉,許多年沒有夢見他了,也不知他墳上的青草長成什麽樣……”

修遠聽癡了,他從沒聽諸葛亮用這麽柔軟的語氣談論一個人。諸葛亮屢次在他面前提及先帝,語調充滿了尊敬和深情,他在那情意深長的言辭中體會出諸葛亮對先帝綿長而深切的懷念,可對先帝的想念與對叔父想念似乎是不一樣的,那該是諸葛亮心底最溫暖的感情,極脆弱極悲傷。所以諸葛亮把這感情藏得很深,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從不輕易翻出來,若是不小心挖開塵封的缺口,往事尖銳的傷口會戳破他的堅強。

諸葛亮憂郁地一嘆:“不說了,都是過去的事。”他果然迅速地把那往事的門戶鎖住了,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記憶,悲傷也罷,美好也罷,並不需要與旁人分享。

修遠本想多問兩聲,可諸葛亮已做出不願多談的姿態,他只好知趣地住了口。

門外的鈴下敲住了門,高聲喊道:“丞相!姜將軍求見!”

諸葛亮應了一聲,姜維像風一樣沖了進來,方字臉膛上掛著晶瑩的汗珠子,眼中燃燒著喜悅的火花兒,挺直的腰板仿佛所向披靡的鐵矛,那青春的昂揚從裏到外散發出來。

“丞相,八陣粗具,維請丞相親赴校場點兵。”他朗聲道,聲如洪鐘。

諸葛亮笑道:“真是急性子。”他略一思索,“嗯,傳令下去,明日日中校場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