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丞相張裔做賊心虛,左右為難後主收奪兵權

殘紅遍地,秋已深了。

諸葛果緩緩地走在長廊上,一片片枯黃的落葉在她身前身後繽紛,仿佛被她抖落的生命痕跡,森涼的風從她瘦削的肩上滑落,卻並沒有真的沉墜,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掛在空中,搖搖蕩蕩,幾番揚起,幾番垂低。

她在父親的寢房前停下,門虛掩著,裏邊傳出隱隱的說話聲,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進去。

有客來了麽?諸葛果猜測著,父親自回成都後便病臥床榻,一向少見來客,昔日的僚屬要登門拜訪,他也一概以病體違和為由打發出府,他還吩咐家人不要輕易放人進府,其實全家上下都巴不得諸葛亮不理事,正好趁著空閑將養身體。不用諸葛亮細加囑托,黃月英已嚴令司閽把好門,不管是什麽人,統統攔在大門外。

那日諸葛亮返回成都,本還撐著不想讓家人知曉,奈何他這一病來勢洶洶,哪裏能遮掩得住半分,驚得滿府上下如蒙大敵,南欸為此還哭了好幾遭。

諸葛果想了一想,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裏張望,父親的臥榻邊果然坐著一個人,白凈面孔,像只洗得太幹凈的白葫蘆瓢。她認得那是張裔,因張裔擔任留府長史,經常在丞相府走動,不免混成了熟臉。有一年她過生日,張裔還送過她一匣衣服,黃月英知道後,也沒有當面退還,只是在一個月後,準備了一笥元服回贈給張裔的妻子。

諸葛果把目光從張裔身上挪開,竭力地去打量父親,父親的精神比前幾日好了一些兒,臉色卻還蒼白著,說話的語氣比以往慢了許多,她覺得很心疼。

“來來來,都給我滾回家去!”諸葛果在心底不高興地罵道。

張裔卻不知道諸葛果的這番埋怨心思,他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白得泛了難看的青,說話時,一雙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像是身體裏住著一個緊張的鬼。

諸葛亮微微睨著張裔,忽而覺得胸悶,咳嗽了一聲,修遠忙遞了一卮熱水給他,他擡頭看了修遠一眼,卻看見一張熬得發黑的臉。為了照顧諸葛亮,修遠連續熬了許多天,他和黃月英都勸修遠回去休息,修遠卻硬頂著不肯,非要留下來親自照顧先生。

諸葛亮飲了一口熱水,暖意緩緩地蒸熨著臟腑,他覺得舒爽多了,說道:“我得避嫌,在案情沒有查清之前,不能理政,丞相府的事由你和公琰便宜處分,不必再請命於我。”

張裔哆嗦著,仿佛害著傷寒,說話也一個字一個字地頓挫而出:“丞相,沒有你坐鎮,我們許多事都做不好,您還是管一管吧。”

諸葛亮輕輕搖頭:“不行,我不能壞了朝廷的規矩,若當真有棘手之事,還有陛下,有尚書台,朝廷缺了諸葛亮,也一樣自如。”他寂然地嘆了一口氣。

“可目下的情形是,朝廷缺了丞相一籌莫展,眾臣都沒了主心骨,百事皆無從下手。”

諸葛亮笑了一下,笑容微苦:“說過了,諸葛亮何德何能,敢為朝臣主心骨,君嗣不必勸了,我不能理政。”

“可是……”張裔想勸幾句,卻像被泥巴糊了喉嚨,堵著說不出。

諸葛亮越看張裔越覺得蹊蹺:“君嗣,你有事麽?”

“我……”張裔打了個激靈,“沒,沒有……”

諸葛亮清亮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張裔的眼睛,張裔竟不敢和諸葛亮對視,慌張地低下頭,吞吐吐吐地說:“丞相,鹽鐵賦虧空……不,是那兩樁案,有些什麽眉目麽?”

諸葛亮低下頭飲水:“此事由廷尉主查,我不能過問,”他將銅卮輕輕一擱,目光在蕩漾的水裏漂浮,“若君嗣知曉實情,可否告亮?”

張裔臉色大變,青白得猶如塗了石灰:“我、我不知道。”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表現太不鎮靜,掙紮著笑了一下,偏笑得皮肉不開,倒似哭一般。

諸葛亮默然地凝視著他,半晌,他淡淡地說:“君嗣請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張裔很慢地站起來,深深地一拜,伏下頭時,劇烈的顫抖在後背如狂風掃過山岡,他幾乎撐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氣才讓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門邊。

“君嗣。”諸葛亮忽然喊他。

張裔戰戰兢兢地回過頭,諸葛亮浸在一團水墨似的光影裏,仿佛雲深霧海間高山峽谷寫意的背影,冷峻、沉靜、容忍,甚或有那深隱的期頤,似乎在注視他,又似乎什麽也沒有看,他最後很輕地說:“沒什麽,你走吧。”

張裔幾乎要哭了,他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轉過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門後。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被秋風撕碎了,碾爛了,諸葛亮不禁長嘆一聲,他輕輕拉緊被褥,似乎畏寒。

※※※

諸葛果在院子裏轉了一大圈,看著廊下的紅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發了很久的呆,想著張裔也許已走了,這才又折回去,卻見修遠從屋裏走出來:“爹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