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建造法壇呂府祈福 接聞聖旨次輔殞命

 

 

呂調陽的府邸位於東單牌樓西側的井兒胡同。格局雖不宏大,卻也是一進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風檐日晷,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這一日大清早,呂府大門上掛出一通告示:

設壇祈福,巳時前恕不見客

這告示引起過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佇足觀望,隔著門縫兒瞧個究竟,但呂府門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當值皂役卻不容人停留:他們見人就趕,這更是增加了人們的種種猜測。

呂調陽患病在家療養.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在京城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但最近幾天他不但水米不進,且每天多半時間都處在昏述狀態。不要說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內情。他這次病情加劇,為的是“遼東大捷”一事。按理說呂調陽並不是“遼東大捷”主要當事人,但為何偏是他氣得癱倒在床?欲知個中原由,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呂調陽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小兒子均考中了進士,如今都放官外任。惟有第二個兒子呂元佑,的確不是讀書的料。連考三場,連鄉試都考不過,如今二十多歲還在晃蕩.雖已成家娶了媳婦,卻是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呂調陽每次從內閣回家,一見到呂元祐混在仆人堆裏雲山霧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年初遼東大捷,皇上論功行賞,呂調陽進秩一級並蔭一子。呂調陽對進秩一級倒不覺得興奮,令他欣慰的是恩蔭。不成器的兒子呂元祐因此成了太仆寺的亞卿,多少也是一個六品官了。這一下了卻了呂調陽多年的心病,因此內心著實高興了一段日子。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天皇上突然頒旨,言遼東大捷實乃殺降冒功,已經頒發給所有當事官員的獎賞一律撤消。呂元祐六品鷺鷥補服穿了還不到四個月,就又生生地脫下來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呂元祐從太仆寺衙門回來,怒氣沖沖跑到書房裏找呂調陽,一把抓下頭上的烏紗帽朝地上一摜,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國光到呂府來拜望,向呂調陽講述了“遼東大捷”的內幕以及被查處的前因後果,因此他已知道兒子的恩蔭將被撤銷的事。這會兒見兒子發脾氣,他也只好忍氣吞聲,指著一只凳兒說道:

“祐兒,你且坐下,聽我對你說。”

呂元祐哪裏肯坐?他窩了一肚子火跑回來,就是要把老爺子當出氣筒。只見他跺著腳吼道:

“聽你說什麽,你雖然掛著個次輔的頭銜,其實是一個窩囊廢,人家想怎麽捏估你,就怎麽捏估你。”

兒子這無情無義的幾句話,像刀子直紮呂調陽的心窩,眼看著他的臉色就變了——打從五月份起,呂調陽就很少去內閣上班,期問他給皇上寫了好幾道折子請求致仕,明裏的理由是因為哮喘病的折磨,其實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種奉行故事虛應客套的次輔他實在當膩了。偏偏兒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競當面指斥他是窩囊廢。你說他氣也不氣?他一生氣就犯結巴的毛病,他擡起枯瘦的手指,指著兒子斥道:

“你、你、怎、怎麽能這、這樣說、說話?”

“該如何說話?”呂元祐突然歇斯底裏狂笑起來,這笑聲讓人聽了不寒而栗。笑過之後,呂元祐又咬牙切齒說道,“父親大人,你被張居正耍了。”

“我怎、怎地被、被他、他耍了?”

“遼東大捷,唯獨一個辭掉獎賞的人,就是他張居正。現在,又是他站出來稟告皇上,說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的大醜聞。把前因後果聯起來一想,這不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張居正下了一個惡毒的大套兒,把你們這些書呆子,全都套了進去。”

呂元祐雖然讀書懵懂,但捕風捉影亂判陰陽卻是一把好手。京城裏,管這種人叫“侃爺”。呂調陽清楚兒子的德性,平常對他說的話存有戒心,但方才這番分析,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聯想入閣六年來張居正對他的態度,盡管表面上客客氣氣禮敬有加,內裏卻頤指氣使,不把他放在眼裏。逢有大事秉斷,他只能順著首輔的意思條陳建白,若稍有分歧,則會頻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此時的呂調陽,心裏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只覺得喉頭一湧一湧的似有烈火噴出,他想喊叫,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眼看著他一張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呂元{;占這才慌了神,連忙跑過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親,大聲嚷著救人。一時間跑進來幾名仆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熱毛巾敷額頭,折騰了半天,呂調陽總算咳出一口痰來——人雖然沒被憋死,但從此卻倒了床。第二天太醫聞訊前來救治,把了脈後,把呂元祐到一邊偷偷吩咐道:“準備後事吧!”呂元祐感到父親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禍,心有愧疚。想著既然郎中救不了父親的命,便只有請和尚來做法會祈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