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細論醜聞君臣晤對 拘拿紈禱馮保誅心

 

 

與王國光見面後的第三天,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給事中光懋給皇上遞了折子,詳述了遼東大捷的真相,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串通李如松殺降冒功的黑幕。南邊武昌城的學潮風波剛剛平息,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又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醜聞。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機會知曉這一消息的,頓時都產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覺。凡與此事有牽連的官員,心裏頭都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折的當天下午,萬歷皇帝朱翊鈞兢在平台緊急召見了張居正。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先生,光懋奏折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

“光懋怎麽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麽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遼東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張居正坦誠以答。朱翊鈞默然良久,方又蹙眉問道:“張先生是什麽時候覺得這裏頭有詐?”

朱翊鈞這個問題問得刁鉆。張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說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廢言,不但不會下旨糾處,甚至還會反其意而行之,將調查者光懋給予嚴懲。若隱去高拱一節,皇上又會在心裏頭責怪他嚴重瀆職,因為遼東大捷傳來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這位新郎倌一高興,決定重賞當事臣工,我當時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該賞的賞了,該升的升了,卻平地一聲雷冒出個‘殺降冒功’的說法,豈不令皇上難堪?”思來想去,為了既照顧皇上顏面,又使問題能得到解決,張居正便主動承擔責任,他清咳一聲,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離京回鄉葬父之前,才聽到一些關於李如松殺降冒功的傳聞。此時冷靜一想,才感到這裏頭疑竇甚多,遂決定派光懋前往調查。”

朱翊鈞嘆一口氣,有些埋怨地說:“張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說調查不對,而是當時……唉,不說了。”

張居正回答:“臣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說當時的獎賞決定太過匆忙:”

“是啊!”朱翊鈞嘆道。

“這件事情不怪皇上,錯在下臣。”

“唔?”

“當初.遼東戎政總督張學顏六百裏加急傳來團山堡~役的捷報時,本身就有疑竇。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北京尚且鵝毛大雪寒氣逼人,何況山海關外的遼東?那裏更是冰天雪地.這季節韃靼部落全都縮在氈篷裏煮茶過冬,按常理決不可能出外尋釁犯邊。韃靼人都是騎馬作戰,正月裏路上都結了冰,光溜溜地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難,更莫說打仗。所謂三冬無戰事,幾乎成了鐵例。其二,退一萬步講,韃靼人真的要破例襲侵團山堡,一定經過精心謀劃有備而來。李如松所部只有=千人,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余顆首級?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須知韃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戰著稱於世。常言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而李如松部競無一人戰死。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兩點疑竇,本不難看出,但下臣當時一是因為父喪而心志頹唐思路不清,二來一心想著皇上大婚,一讀捷報,腦子裏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天降吉兆為皇上賀喜,根本就沒往它處想。因此,當皇上提出要犒勞參戰將士獎賞當事臣工時,下臣不但沒有制止,反而一味慫恿,這樣才鑄成大錯。”

張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鈞聽了心裏略微好受一點,但這種事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心中沒有底,於是問道:

“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麽辦?”

“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

“你是說?”

“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

“這……”朱翊鈞面有難色,說道,“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裏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

“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面。”張居正說到這裏,見朱翊鈞仍在猶豫,又補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頻頻點頭,他聽進了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問:

“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該如何懲處?”

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