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五四:世界主義情懷的愛國運動(第2/10頁)

二、民初的“世界主義的國家”

到了民國初年,思想界的風氣發生了一些變化。數十年的國家主義狂潮,雖然打造出一個中華民國,卻不是知識分子心目中的理想國度。個人為國家的犧牲,換來的是袁世凱為稱帝而與日本秘密簽訂“二十一條”。最早對愛國心提出質疑的,是後來的新文化運動領袖陳獨秀。1914年底,他在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志發表了一篇《愛國心與自覺心》。他首先區別了中西愛國的不同,中國人將國家視為社稷,愛國與忠君同義。歐美人視國家為保障人民權利、共謀幸福之團體。“愛國者何?愛其為保障吾人權利謀益吾人幸福之團體也。自覺者何?覺其國家之目的與情勢也。”像德國、奧地利、日本之國民,盲目愛國,為帝國主義助力,“人民不知國家之目的而愛之,而為野心之君若相所利用,其害有如此者”。陳獨秀最後指出:

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蓋保民之國家,愛之宜也,殘民之國家,愛之也何居。[8]

這篇文章,如章士釗所評價,“特獨秀為汝南晨雞,先登壇喚耳”。[9]但其先是招致輿論嘩然,讀者來信痛斥陳獨秀是“不知愛國”的狂徒。不久袁世凱賣國消息傳出,盲目愛國之弊為其不幸而言中,輿論遂發生轉變。清末民初鼓吹國家主義最力、影響最廣的梁啟超,在中日“二十一條”密約消息傳出之後,也開始自我懺悔,寫了一篇《痛定罪言》,檢討國民盲目愛國、與當局共患難之慘痛教訓:

今政府勸人民以愛國,其有以異於彼者能幾?民將曰:國如當愛也,則愛之者其請自當道有司始。今當道有司是否以國家之休戚為休戚,而顧乃責難於吾民,浸假吾民真輸其愛國之誠,安知不反為當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10]

在五四知識分子崛起之前,梁任公一直是中國思想家執輿論之牛耳的意見領袖,連他也“驟然與昨日之我挑戰,竟至與舉世怪罵之獨秀合轍”,難怪章士釗感嘆曰:“謹厚者亦復如是,天下事可知矣。”[11]1915年以後,那種民族國家至上的愛國主義不再成為思想界的主流,而另外一種反思的、改造的愛國主義浮出水面。1916年,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我之愛國主義》,承接梁啟超的新民說傳統,認為國之強盛,在於民德、民風、民力。欲圖存救亡,不在於有多少為國捐軀之烈士,而是改造國民性,造就一大批篤行自好之士。陳獨秀將之稱為“持續的治本的愛國主義者”。[12]愛國主義的重心從國家下移到個人,要救國,首先要有獨立的個人。

與清末民初的民族主義狂飆不同,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是一個個人主義的時代。近代意義上的個人觀念雖然在晚清就與國家一起誕生,但晚清的個人是一集合性的概念,指的是與國家同一化的國民。[13]但到新文化運動時期,與國家分離乃至對立的個人觀念出現了。當個人與國家分離,成為一個個別的、自明的、具有內在自我深度的概念時,國家有機體論便失去了存在的依據。國民與國家不再是不可分離的有機體,而是變成目的與工具的關系,國家只是實現人民權利的政治性工具。

在從國家有機體論向國家工具論觀念轉型的過程之中,《甲寅》雜志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該雜志創辦於1914年春天,不少作者如陳獨秀、李大釗、高一涵、易白沙等,後來都成為《新青年》的核心。主編章士釗留學英倫,深受英國古典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在1915年就指出:“中國之大患在不識國家為何物,以為國家神聖,理不可瀆。”[14]什麽是國家?章士釗依據英美的思想傳統認為:“國家者,乃自由人民為公益而結為一體,以享其自有而布公道於他人。”[15]針對清末民初那些國權至上論者不分國家與政府,將政府誤認為是國家的流行意見,章士釗從政治學原理特別區分了國家與政府。所謂國家,乃是統治權之本體;所謂政府,乃是秉承國家之意志,管理政治事務之權力機構。“政府由憲法而生,國家決非由憲法而生。國家者造憲法者也,憲法者非造國家者也。有國家而後有憲法,有憲法而後有政府。國家者乃純乎立乎政府之外,而又超乎政府之上。”[16]

章士釗的國家工具論得到了陳獨秀、高一涵等人的呼應,並在後來的《新青年》《新潮》雜志中繼續得以發揮。留學日本的高一涵是新文化運動中政治哲學造詣最深的學者,他在論述政治思想在近代的三大變遷時,首先分析了國家觀念的變化。在他看來,古代人,比如古希臘羅馬,莫不以國家為人類生活的最高目的,人民權利,皆為國家而犧牲。18世紀的歐洲新國家主義思潮,如費希特、黑格爾、馬志尼、格林等人,也以國家為最高理想。但是近來政治思想的潮流變了,“確認國家無自身之目的,惟以人類之目的為目的”。[17]這個人類,不再是抽象的群體,而是具體的個人,是啟蒙學者們特別強調的一個個“小己”。高一涵在另一篇文章中明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