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國家建構中的地方認同

歷史上的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自秦朝之後就建立了大一統,但兩千多年來,將近一半的時間又處於王朝林立的分裂狀態。雖分分合合,但始終有一個想象中的中國。在中國內部,有中原與邊疆之分,也有中央與地方之別。中國不僅是一個中央帝國,也是一個地方中國。

士大夫是國家與地方聯結的紐帶,從士大夫精英的歷史可以考察歷代地方與國家關系的演變。那麽,進入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清末民初,國家與地方的關系發生了什麽樣的逆變,士大夫精英從中扮演了何等歷史角色?在科舉廢除之後的中國,舊士紳階級逐步讓位於新知識階級,而1916—1925年間,正是這兩個階級並存、新老交替的時期,他們如何在地方與國家的沖突之中展開角逐?這些問題,正是本章要研究的核心內容。

一、歷史上的地方、國家與士大夫

從西周到清代的三千年的中國歷史,曾經有過封建制、貴族制和王權官僚制三種不同的制度。西周是家國一體的宗法封建制,秦漢是有限的王權官僚制,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是中世貴族制,而宋元明清則是絕對的王權官僚制。在這三種不同的制度形態下,不僅國家與地方的關系迥然不同,而且士大夫精英也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在宗法封建制下,他們是封建士大夫,在貴族制下,他們是世家大族,而在王權官僚制下,他們是官僚士大夫。

先看第一階段西周封建制。宗法封建制,乃是天子封諸侯為立國,諸侯分封土地和人民給卿大夫為立家,因而形成金字塔形的封建等級制度。所謂的家國天下,就是以這種宗法分封制聯為一體的卿大夫、諸侯與天子。天子代表天下(相當於現代意義上的國),諸侯代表列國(相當於現代意義上的地方),卿大夫代表采邑(相當於現代意義上的家鄉),家國天下之間,通過層層分封與效忠而形成血緣——文化——政治共同體,既是親戚,又是君臣,如同一個大家族;同時,受到分封的諸侯與卿大夫對自己的封地有絕對的自主權,不受天子的支配,因此諸侯國和采邑之間又是獨立的,相互不隸屬,各有各的特色。擁有獨立采邑的地方貴族、卿大夫只須對自己的宗主諸侯效忠,無須對天子承擔義務;而最底層的庶民與士更是只知有家(采邑),效忠於家(卿大夫),不知有國(諸侯),更不知天下(天子)。[1]卿大夫及其所依附的士階層,身為封建時代的地方精英,他們是自己封地的實際所有者。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名義上屬於周天子,但一方貴族可以獨立決定地方的各種政治、社會與宗教事務,有強烈的家(地方)意識,而是否有國與天下意識,則將取決於不同層次貴族的相對位置。底層貴族大夫與士僅僅忠誠於家,國與天下不授其分封,顯得何其遙遠;一邑之主——公卿則不同,其對宗主國諸侯有忠誠的義務,但周天子所代表的天下對他而言則天高皇帝遠;真正對天下負有宗法與政治義務的,是受周天子分封的各同姓和異姓諸侯。從士、大夫、公卿到諸侯,周天子所形成的宗法性分層網絡,有一套嚴密而復雜的周禮加以維系。

待春秋戰國時代,禮崩樂壞,封建制度逐漸解體。到秦始皇時代,建立了“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大一統國家。秦朝的郡縣制,權力高度集中在皇帝手裏,地方毫無自主性可言,再加上前所未有的苛政,秦二世而亡。繼之而起的漢朝,總結了秦政速亡的教訓,在漢初融封建於郡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郡國制:郡縣與諸侯國並行。雖然到文景兩代諸侯削弱,郡縣強化,但地方仍然有相當自主性,鄉縣三老,皆由基層選舉產生,與縣令有商有量,官民合作。太守、縣令施政,必得照顧地方輿論,尊重地方意願。兩漢的郡太守,如同古代的諸侯,只是太守不能世襲而已。其官吏皆忠誠於他,“當時的士大夫,似乎有雙重的君主觀念,依然擺不脫封建時代的遺影”。[2]兩漢的察舉制度與後來的科舉不同,不是自上而下選拔人才,而是自下而上推舉鄉裏賢達,民間鄉議是最重要的衡量標準。錢穆稱贊說:“兩漢人才皆從地方自治出,而地方自治則注重學校教育與鄉邑清議,宜乎兩漢吏治之美,冠絕後世。而漢代國力之隆,治化之蒸,亦皆本於此矣。”[3]

為什麽錢穆稱贊兩漢有古代各朝中最好的地方政治?因為當時的政治精英既是中央的,又是地方的;士大夫既忠誠於抽象的國之象征君主,又忠誠於一土之地方官,中央與地方之間有微妙的平衡。漢代的士大夫有循吏和酷吏之分,循吏亦吏亦師,教化百姓,化民成俗,致力於傳播儒家文化;酷吏是典型的官僚,承接秦政,奉行律令,統一了全國的法政秩序。[4]在這裏,同為士大夫精英,循吏與酷吏代表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儒家循吏代表一個自律的、自組織的宗族鄉裏社會,而法家酷吏象征的是一個以行政律令為中心的他律的政治世界。這兩個世界,也是家的世界與國的世界,家國在西周通過分封制獲得封建式同一性,到了秦代法家當政,家國分離,國壓制了家。兩漢期間,寓封建於郡縣之中,合文士與官僚於一體,家國再度統一。谷川道雄對此頗有見地:“漢帝國的完成過程,是一個政治世界將自律世界納入自身的過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