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個人、地方與天下認同(第2/17頁)

在傳統儒學內部,晚明的陽明學是一個非常大的突破,其意義不下於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歐洲近代的個人自由觀念即源於此。陽明學雖然還是在儒學的天理框架之內,但距離近代的個人解放只是一步之遙:心即理,打開了用個人的良知自由解釋天理的通道。陽明之後的王心齋和李卓吾,一個高揚精神性的、積極進取的自我中心主義,另一個肯定物欲性的自然人性,陽明學的這兩大思想傳統,為近代以後“個人”的興起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資源。

中國古代的思想,除了儒家之外,還有佛教和道家,自有其關於個人的理念。關於佛教,余英時引述陳寅恪的觀點,指出:“從中國人的觀點看,佛教是‘無父無君’之教。既然‘無父’,則家庭或家族便無意義;既是‘無君’,則國家也失去存在的理由。那麽剩下來的便是只有一個個的個人了。所以佛教影響所及,打破了中國的各層的群體觀念,而突出了個體。”[10]佛教的個人理念對宋明理學產生了很大影響,特別是陽明學,此處不贅。值得重點討論的是道家,特別是楊朱學。儒家的個人觀,本質上是一種君子觀,是傳統人格的理想境界,雖然在古代中國的德性倫理中占據核心價值,但只在少數士大夫精英階層有實踐意義,在一般平民階層之中,流行的倒是道家的自由觀和楊朱的個人主義。

老莊所追求的,是個人與自然融合無間的審美境界。個人不為形物所累,充分發揮自己的靈性,便是自由的實現。不過,這種審美的精神自由,是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另一部分,道家給一般百姓所留下的,倒是那種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個人自由傳統。的確,傳統中國人心目中的自由,就是無所規範、無拘無束,是一種江湖俠客的自由。俠客精神很能體現一般中國人對自由的理解。這與西方近代那種法治下的自由相距何止千裏,難怪孫中山一直抱怨中國人過於自由,放蕩不羈,以至於一盤散沙。[11]

影響一般中國百姓的,除了道家的自由,還有楊朱式的個人主義。在戰國時期,有一批士人為苟全性命於亂世,遂成為山中隱士,他們有一套人生哲學,此乃楊朱之學。楊朱之學與墨學一樣,都是當年的顯學,風頭似在儒學之上,故孟子有言:“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12]楊朱針對墨子的兼愛之說,主張“陽生貴己”,[13]拔一毛利天下,亦不為之。這是中國思想史上最早的個人主義。早期的楊朱之學,是一種精神性的個人主義,輕物重生,不以物累形。其所強調的“生”,乃是精神型的生命存在,而非形體,這與道家頗為接近。到了魏晉時代,楊朱之學從“輕物重生”蛻變為極端的縱欲主義和享樂主義。《列子傳》中的《楊朱篇》,認為亂世之時,人生無常,最要緊的是保全性命,享樂人生。“且趣當生,奚遑死後!”發展至此,對一般中國人影響甚大的楊朱之學遂完全定型。楊朱式的個人主義,是一種不損人的唯我主義,自我的保全、個人的利益最為重要。蔡元培說,楊朱是一種“不侵人之唯我論”,“凡利己主義,不免損人,而彼等所持,則利己而並不侵人,為純粹之無為論”。[14]究其實質,乃是一種不幹涉主義,人人自愛,個個自治,不幹涉他人,也不施愛眾生,天下就太平了。同時,它又是一種感官與欲望滿足的現世快樂主義。《楊朱篇》中說,有耳朵聽不到美樂,有眼睛無法享受美色,有鼻子不能聞到花香,有話說卻不能直言,身體想舒適卻不得安逸,意願想為所欲為卻不能放肆,這些都是人生的大缺憾。

在上述中國古代儒家、道家和楊朱三種與個人有關的歷史傳統中,儒家是積極進取的兼善主義者,道家和楊朱是消極無為的個人無治主義者。儒家作為被建制化了的主流意識形態,為社會提供了個人理想的核心價值,具有理念上的正當性,影響最大。當儒家發展到晚明的陽明之學,從天理和禮教中開拓出個人良知和自然人性的新意境,便走到了近代的邊緣,晚清個人的出現,思想上所續的即是晚明的前緣。道家的個人自由無拘無束,超脫一切規範,成為從士大夫到老百姓對人生的另一種向往,到晚清轉化為“沖擊網羅”的個人解放訴求,在五四則發展為無政府主義的浪漫思潮。而以物欲享樂為先的楊朱式個人主義,除了在戰國、魏晉和晚明這幾個亂世之外,皆無法在社會上具有正當性,但作為一股潛伏的暗流,一旦儒家正統思想崩盤,便會迅速在現實中蔓延,成為日常生活的主流意識形態。

近代的個人解放,自晚明起源,中經二百年沉寂到晚清又重起波瀾,開始沖決羅網。晚清個人觀念的出現,有兩條主要的思想脈絡:一條是康有為、譚嗣同所代表的仁學世界觀下的個人,另一條是梁啟超、嚴復所代表的民族國家譜系下的個人。前者以“仁”為標志,個人具有與天溝通的道德自主性;後者以“公德”為核心,是具有獨立人格和個人權利的新國民。[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