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家富強背後的進化論(第3/13頁)

二、力本論中的競爭與強權

進化論進入中國,乃是一場顛覆性的思想革命。20世紀之初,楊度在《金鐵主義說》中說:

自達爾文、黑胥黎等以生物學為根據,創為優勝劣敗、適者生存之說,其影響延及於世間一切之社會,一切之事業,舉人世間所有事,無能逃出其公例之外者。[16]

進化論的核心是生存競爭說,它改變了中國人對宇宙和歷史的整體想象,使得重構社會秩序與心靈秩序成為迫不及待的現實。在從中世紀向近代的轉型過程之中,歐洲的思想家們是以人性論為基點論證新的社會秩序,而在近代中國,康有為、嚴復、梁啟超則是通過自然和歷史的進化過程,來推導新的民族國家所賴以存在的社會秩序。那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社會秩序呢?

進化論所提供的是一種力本論的宇宙觀,它與儒家以德為本的宇宙觀截然不同。在中國思想傳統中,力的位置一直是缺席的。在原始社會,為了獲取食物,與大自然奮鬥,力作為一種感性的生命力量,尚有其一席之地。然而,進入文明社會以後,在西周和儒家的思想中很早便出現了德的概念,德成為從宇宙秩序到社會秩序乃至心靈秩序的核心,世界之所以有意義,乃是因為它是有德的,宇宙的德性與人間的德性相通,構成了以儒家為中心的中國思想的內核。以德為中心的世界是一個禮的世界,它與中國歷史上的天下意識一致。只要天下不亡,這個世界就依然以華夏的禮為核心,按照普遍的、同一的德性原則來安排宇宙、社會和人心秩序。然而,19世紀中葉以後,天下在西方的船堅炮利沖擊下轟然倒塌,以華夏為中心的禮的世界徹底崩潰了。嚴復介紹進中國的斯賓塞的歷史進化論,為力在中國的登台亮相,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思想舞台。早年章太炎也是進化論的信徒,翻譯《斯賓塞全集》,首譯斯氏的《論進境之理》。進化論以牛頓的力學世界觀為基礎,將力看成是萬物變化的源泉,也是社會進化的動力。嚴復講“鼓民力”,在他這裏,力的含義還比較狹窄,局限在感性生命的體力層面。力本論最有影響的傳播者是梁啟超,在梁那裏,力的內涵要寬廣得多,有“心力”、“膽力”和“體力”三種,涵蓋了知性、意志和體力三個層面,[17]之所以如此,乃是在1898年的時候,梁啟超的宇宙觀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在《說動》一文中,他將力視作宇宙的本原,認為整個宇宙充滿了一種宇宙力。力是萬物的動力,是世界的源泉,世界之所以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其淵源就在於這種無所不包的動力。[18]梁啟超的本意並不在真的對自然的宇宙秩序感興趣,他的關懷點僅僅在於:當德的世界崩潰之後,中國人應如何適應這個為“物競天擇”所主宰的世界?既然宇宙秩序與社會秩序、人心秩序相通,那麽,當宇宙將力作為自身的發展動力時,社會秩序和人心秩序也應當如此。人的“心力”、“膽力”和“體力”,作為宇宙力的一部分,也成為了人們世界觀的核心。在進化論狂飆的推動之下,加上梁啟超的鼓蕩,一股力的宇宙旋風在晚清平地而起。中國人的世界觀從有機的倫理世界轉變為機械的物理世界,物理的力代替倫理的德,牢牢占據了宇宙與社會的主宰位置。

在這個力的物理世界之中,世界的主體不再是精神與倫理,而是物質和實力,不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形而下的器。1860年開始的自強運動開創了富國強兵的先聲,戊戌變法之後,到處都倡導工商富國、軍國民教育。1905年,康有為周遊西方列國之後,發表《物質救國論》,大發感嘆:未出國門之前,以為西方致強之本,在哲學精深,道德文明,如今到歐美十二個國家轉了一圈,發現中國數十年的變法皆為“誤行”。歐美的道德風氣不如印度、中國,歐洲之所以強,乃是有物質之學:

歐洲百年來最著之效,則有國民學、物質學二者,中國數年來亦知發明國民之義矣,但以一國之強弱論焉。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

在康有為看來,中國人擅長形而上者,而拙於形而下者,“以吾遍遊歐美十余國,深觀細察,校量中西之得失,以為救國至急之方者,則惟在物質一事而已”。[19]中國文化的主流傳統儒、道、佛諸家皆重精神,輕視物質。及至晚清,在西方物質力量壓迫之下,唯心論被顛覆,唯物論大興。文化傳統的支流墨家與法家中的功利主義浮出水面,與外來的“物質之學”融合,形成物質主義狂潮。在晚清流行甚廣的,莫過於楊度鼓吹的“金鐵主義”,金代表經濟(富民),鐵代表軍事(強國),對內實行“富民”和“工商”的立國政策,對外執行“強國”和“軍事”的立國方針。[20]“金鐵主義”的結果是金錢與鐵血壓倒一切,即杜亞泉所說的“物質勢力”囂張。代表精神勢力的士大夫階級日益衰落,而原來被排斥的邊緣階級商人與武人集團在“金鐵主義”的推波助瀾之下,逐漸占據了清末民初的舞台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