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家富強背後的進化論(第4/13頁)

當禮的世界轉向力的世界,這個新世界最令人誘惑之處乃是進步。歐洲啟蒙運動的魅力之一便是向善主義,相信憑借人的理性,社會將不斷趨向進步與善。這裏所說的“善”與中世紀之善截然不同,不再是歸宿於上帝的救贖,而是世俗的進步、物質的繁榮和精神的愉悅。進步主義在19世紀的歐洲隨著工業革命的到處進行而達到巔峰,通過進化論傳入中國,與康有為所復興的“公羊三世說”結合,使得世人對未來充滿了物質烏托邦的憧憬與想象。古代中國人向後看的“三代”理想被樂觀的進步主義所替代,相信只要順應時勢,迎頭趕上,未來就是遍地黃金的極樂世界。

那麽,進步的動力何在?曰競爭也,競爭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說:“夫競爭者,文明之母也。競爭一日停,則文明之進步立止。”之所以如此,乃是人性的緣故:“人之性非能終無競爭者也。”[21]儒家哲學對人性的預設,一直以孟子的性善說為正宗,人之本性為善,為無爭,方能維持一個禮的秩序。歷史進化論顛覆了古典的人性預設,人與動物一樣,都以自我保存、生存發展為終極本性,因而生存競爭便成為社會的主軸。嚴復在《原強》之中,提供了一幅從自然到社會的普遍競爭的進化圖景:

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者役焉。[22]

這個新的歷史圖景,是何等的嚴峻、何等的殘酷,弱肉強食,贏者通吃;沒有善惡,只有優劣;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真正的優勝者,乃是強者。梁啟超點穿了其中的道理:

優而強者,遂常占勝利。劣而弱者,遂常至失敗。此亦當然之事也,若是者名之為優勝劣敗。[23]

在晚清,最早引入進化論的是嚴復。嚴復比較復雜,他的進化論之中,有強權的邏輯,也有天道的善惡。[24]真正對社會發生廣泛而持久影響的,是“筆鋒常帶情感”的梁啟超。梁啟超將競爭的強者邏輯發揮到了極點。1900年,他在《現今世界大勢論》中縱論一個強權時代的到來:

前代學者,大率天賦人權之說,以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權利,此天之所以與我,非他人所能奪者也。及達爾文出,發明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理,謂天下惟有強權(惟強者有權利,謂之強權),更無平權。權也者由人自求之自得之,非天賦也。於是全球之議論為一變,各務自為強者,自為優者。一人如是,一國亦然。[25]

在梁啟超看來,18世紀流行的是盧梭的天賦人權說,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等到19世紀達爾文的進化論出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有強者才有生存的權利,弱者只能淪落至被奴役的命運。[26]這種赤裸裸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並非達爾文的本意,也非斯賓塞的真旨,更為赫胥黎所反對,其源頭為日本,來自明治時期日本思想家加藤弘之。加藤弘之原是天賦人權的主張者,後來讀了達爾文等的進化論和德國國家主義政治學家伯倫知理的著作之後,思想發生大的“轉向”,成為強權論的積極鼓吹者。梁啟超在日本期間,深受其影響,1899年他在《論強權》中幹脆利落地宣稱:

世界之中,只有強權,別無他力,強者常制弱者,實天演之第一大公例也。然欲得自由權者,無他道焉。惟當先自求為強者而已。欲自由其一身,不可不先強其身,欲自由其一國,不可不先強其國。[27]

在這裏,梁啟超與加藤弘之一樣,混淆了兩個非常重要的不同概念:權利與權力。所謂權利(rights),乃是自然法通過人定法所保障的正當權益,是人之所以為人、公民之所以為公民的最基本的人權。權利與人的自由有關,具有道德的正當性。因而也稱為自然權利。而所謂權力(power),則是對其他人的主宰和控制的能力,是一個人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另外一個人的可能性。權力產生不了自由,它導致的只是宰制甚至奴役。權利與權力這種明確的分界,是自由社會的基本常識。然而在一個缺乏自由與人權的威權社會之中,權利和權力便會等同一體:權力越大,宰制他人的能力越強,自身的權利也就越多。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權利不是來自不證自明的天賦人權,缺乏正當的道德理由,而只是生存競爭、弱肉強食下的結局,誰有能力控制和奴役別人,誰就擁有了權利,因而也擁有了為所欲為的自由。權利的大小便等同於權力的強弱,一個人的權利不是建立在平等的道德理由上,而是建立在對他人控制的不平等的基礎上。

根據陳思賢的研究,在英國近代早期思想之中,有兩種不同的自然權利。霍布斯思想中的自然權利,乃是一種自我保存的能力,而洛克所說的自然權利,指的是人人平等擁有的人身、財產和言論自由。洛克式的權利是一張人權的清單,而霍布斯的那種自我保存的自然權利,在自然狀態之下具有相互沖突的競爭性。[28]這兩種自然權利觀後來在西方思想史中演繹為兩種不同的歷史脈絡。洛克的自然權利觀成為自由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形成了西方人權的普世價值,而霍布斯以自我保存為核心的競爭性權利觀,後來與社會達爾文主義、尼采的權力意志相結合,蛻變為強權主義的基本預設。梁啟超所接受的,恰恰是霍布斯式的權利觀念。在日本流亡期間,梁啟超借助日文對霍布斯有過一番研究,且非常欣賞:“霍氏所謂人各相競,專謀利己,而不顧他人之害,此即後來達爾文所謂生存競爭,優勝劣敗,是動物之公共性,而人類亦所不免也。”“霍布斯之議論,可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29]這種權力即權利、權力即自由的強權邏輯,再加上加藤弘之的影響,成為梁啟超本人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