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國家建構的基礎:富強還是文明?(第2/11頁)

比較起嚴復,梁啟超要復雜得多。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由於受到加藤弘之等人的影響,有著明顯的強權主義傾向,[6]他認為在一個帝國主義強權橫行的世界裏面,空談公理無助於事,關鍵是尚力,用強權對抗強權。同樣是接受進化論,嚴復用進化論建構理想的世界秩序,注重的是“進化”的進步意義,即惡的不斷消退與善的不斷積累和擴展,強和優不僅是指物質和軍事的富強(“力”),也是“智”和“德”的競爭。而梁啟超則將進化論理解為力的競爭,進化的世界就是一個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在《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之中,有一段令世人震驚的話:

理與時勢,亦常有不並容者,自有天演以來,即有競爭,有競爭則有優劣,有優劣則有勝敗,於是強權之義,雖非公理而不得不成為公理。民族主義發達之既極,其所以求增進本族之幸福者,無有厭足,內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於外。故曰:兩平等者相遇,無所謂權力,道理即權力也;兩不平等者相遇,無所謂道理,權力即道理也。[7]

強權即公理,這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非常殘酷的判斷。在梁啟超看來,只有在理想的平等世界之中,才有公理可言,誰擁有了公理,誰就擁有了權力。而在現實的不平等世界之中,沒有公理,只有強權,強權即公理。那麽,如何在世界上實現平等呢?除了強權之外,還需要文明的進化。比較起加藤弘之,日本的文明論代表者福澤諭吉對梁啟超的影響還更大一些。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中將西方的文明分為內外兩個方面,即“外在的事物”與“內在的精神”,外在的文明類似富強,從器物衣食到政令法律,而內在的文明則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是人民的風氣。他認為:“外在的文明易取,內在的文明難求。謀求一國的文明,應該先攻其難而後取其易。”外在的文明不過是技術性的制度合理化和器物革新,從歷史實踐來看不難獲得,社會阻力也不大。而作為公共風氣的文明精神,由於涉及價值觀和倫理觀,最難謀取,但它恰恰代表了文明的核心。文明主要不是體現在物質的富強,而是體現在精神的進步。福澤諭吉接受了基佐的文明論觀點,將文明看作“人類智德的進步”。人類社會正是從野蠻社會發展到半開化社會,最後進步到文明社會的。而在現階段,西洋代表了最先進的文明,日本唯有脫亞入歐,才能跨入文明國家的行列。[8]梁啟超受此影響,將從野蠻到半開化到文明之人類歷史發展三階段,視作“進化之公理”,與嚴復一樣,他認為中國要在世界上圖存救亡,最重要的是要像西方那樣成為一個文明國家。而國強,則取決於開民智,“文野之分,恒以國中全部之人為定斷”,“故民智民力民德不進者,雖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時之善政”,也無法成為文明國家。[9]為了在競爭的世界裏面圖生存,固然需要強權,但強權之外還有公理,只有順應人類公理,實現文明國家,才能真正實現國家之富強。

一個是相信實力就是一切,強權就是一切,國家富強就是一切的梁啟超;另一個是將文明視為最高的進化目標,國家富強取決於民德、民智、民力的進步,強權之上有公理的梁啟超。哪一個梁啟超更真實?類似這種矛盾,在福澤諭吉身上也有過。在福澤諭吉看來,理念的西洋和現實的西洋有所不同,現實的西洋是野蠻的、侵略性的,而理念的西洋是文明的、先進的。為了對抗現實的西洋,就要學習理念的西洋。人類的歷史是從野蠻到文明的發展歷史,理念的西洋代表了文明的最高階段。福澤諭吉又認為:在現階段,國家的獨立是目的,文明就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沒有文明就不能保持國家的獨立。不過他特別強調,國家獨立只是現階段的目標,是歷史發展中的第一步,獨立並不是文明的終極目的,從人類整體歷史演化來看,“文明是宏大無比,人間萬事莫不以此為目的”。[10]在福澤諭吉的思想之中,既體現了國家主義與文明主義的緊張關系,又試圖以歷史辯證法的方式加以克服:國家主義與文明主義,二者互相滲透,互為手段與目的。一方面,在日本的現代化過程之中,國家的富強與獨立是實現文明的第一步和必要前提,沒有獨立就談不上文明,在這個意義上,引進西方文明不過是實現富強與獨立的手段;另一方面,手段同時制約了目的與方向:可取的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國家主義,而是以文明為內在價值追求的國家主義。福澤諭吉並不是文化多元主義者,他不相信現代化可以有多種模式,他的野蠻——半開化——文明的人類發展一元論圖式令他堅信,日本通過富強與獨立最後要實現的,正是理念的西洋,那個人類共同的普世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