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國家建構的基礎:富強還是文明?(第4/11頁)

楊度是很聰明的,當他觀察到西方國家內外政策的矛盾性之後,采取了一種二元論的策略。在他看來,文明與否是善惡的問題,強權與否是優劣的問題。為了與諸文明強國對抗,他提出了文明與野蠻(強權)的雙重對策:

中國今日所遇之國為文明國,中國今日所處之世界為野蠻之世界。……中國所遇者為文明國,則不文明不足與彼對立,中國所居者為野蠻之世界,不野蠻則不足以圖生存。[17]

楊度的策略可謂“以善治善,以惡攻惡”,對內建文明,對外求強權。以文明與文明對抗,以強權同強權對抗。事實上,楊度的邏輯也是梁啟超的邏輯,文明主義的梁啟超與強權主義的梁啟超是一體二元,最後都統一在以文明抗文明、以強權抗強權的民族國家建構之中。

不過,文明主義與強權主義在晚清並非同樣被倚重,顯然是向力的一方傾斜。楊度的最後方案是“金鐵主義”,以國家勢力應對瓜分危機。晚清的亡國壓力實在太重了,文明建設日久天長,遠水救不了近火,國家富強成為壓倒一切、迫在眉睫的當務之急。於是,追求西方式的強權,比學習西方的文明更能吸引中國知識分子的興趣。陳獨秀提倡意志頑狠、體魄強健的“獸性主義”,他認為歐洲之所以殖民事業遍布全球,日本之所以稱霸亞洲,乃是有獸性也。[18]這個“獸性”就是對強大的權力意志的追求。當他們承認這個世界就是由強者統治的時候,文明便只是一個工具性的存在。追求國家的富強,雖然取決於發揮人的創造性潛力,取決於民智、民德和民力,而且智德的意義要超過力的意義,然而作為文明內核的智慧與德性,其內在價值至少在國家危亡的現階段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其作為實現國家富強的國民能力:智力與德力。關於這一點,梁啟超說得非常清楚:

世界主義,屬於理想,國家主義,屬於事實。世界主義,屬於將來,國家主義,屬於現在,今中國岌岌不可終日,非我輩談將來,道理想之時矣。[19]

世界主義是一種普世的文明理想,是公理、正義和智德主持的烏托邦,而國家主義,變成了一個被掏空了文明內核的民族生存之道,缺乏內在價值的力與富強的追求。清末民初的中國,猶如歐洲歷史上的重商主義時代,暫時擱置對文明的價值追求,試圖以金鐵與國家的聯盟,打造一個富強的近代民族國家。

這種與文明脫序的富強之路,究竟能走多遠呢?

二、國本與國性問題的提出

1911年中華民國建立以後,中國建立了史所未有的共和秩序,但這一秩序又以政治混亂和軍事強權為代價。民初的政治出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新的共和制度出現了,卻缺乏制度所賴以存在的憲政;表面的憲法有了,卻無法轉換為行之有效的憲政實踐。共和制度背後所缺失的,是制度實踐所必須擁有的公共文化,是共和制度之魂——文明精神。

大約從1914年起,章士釗主辦的《甲寅》雜志首領風氣,開始討論“國本”(或“政本”)問題。所謂“國本”,即國家賴以存在之本,即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原則、義理和規範。“國本”討論的開拓,改變了清末民初只是從權力的來源(人民主權論)或統治的效益(國家富強論)論證政治的正當性的問題,轉而正本清源,從政治共同體的核心價值和基本規範入手,重新建立國家政治的正當性基礎。在《甲寅》雜志諸篇討論“國本”(或“政本”)的文章中,論述最清晰、分量最重的,要數張東蓀的《制治根本論》。他首先檢討了民初議會民主制度的失敗原因,指出“吾國政治上變化雖多,皆屬表面,察其根本,按其精神,固仍為清之政治,未嘗稍變”。[20]中國的傳統政治思想,皆從道德本體論而來,張東蓀以及後來的陳獨秀等五四啟蒙思想家都相信,精神決定政治,民主政治的失敗,要從政治背後的文化和倫理源頭尋找根源。這就是“國本”問題的來由。

當力與金錢成為全民追逐的膜拜物之後,這個社會必定是無宗教、無道德的,利害代替了善惡,功利取代了是非。杜亞泉曾經分析過,共和建立之後,一般國民對共和原理並無理解:

就大多數國民之心理觀之,則共和政體之發生,仍依據於事實,而非根本於原理。蓋事實問題者,以厲害為標準;原理問題者,依是非而判別。而吾國民對於共和政體之觀念,乃歆於事實上之所謂利,非動於原理上之所謂是也。……我國民之推翻專制創立共和者,固欲於事實上維持國家之勢力,非欲於原理上主張天賦之人權。[21]

共和有共和的原理,其乃共和的立國之本,但中國的共和革命以國家的富強為目的,國人多以利害衡量共和的利弊,一旦共和發生危機,國人覺得威權政體更適合維持國家利益,便會轉而擁護開明專制。民國後來的歷史果然證實了杜亞泉的擔憂。民國之後,國民得到了共和,卻失去了“國是”。所謂國是,“即全國之人,皆以為是者之謂”,即一個共同體得以維系的核心價值。作為核心價值的“國是”,清議也好,輿論也好,皆本於“國是”,“雖有智者,不能以為非也,雖有強者,不敢以為非也”。在杜亞泉看來,“我國之有國是,乃經無數先民之經營締造而成,此實先民精神上之產物,為吾國文化之結晶體”。[22]杜亞泉這裏所指的,是以儒家為核心的中國文明與道德。辛亥革命之後,兩千年的王權秩序崩潰了,儒家的文明秩序也隨之解體,而新的共和秩序卻遲遲不得確立。於是在民國初年,發生了“國是”的空缺,無論道德之善惡,還是倫理之是非,都變得模糊與曖昧。於是發生了杜亞泉所說的“迷亂之現代人心”。這種迷亂,首先表現在精神的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