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近代民族主義思潮中的國家認同(第2/15頁)

當人們告別神聖時代,進入祛魅的時代,他們需要一個新的共同體想象,世俗國家、世俗社會也需要新的合法性源泉,於是,民族主義誕生了,民族國家替代傳統的宗教、天下、王朝共同體,成為現代世界最普遍、最有效的共同體架構。[4]

民族主義並不是啟蒙的對立面,其本身是啟蒙的產物,啟蒙思想的核心是通過肯定人的自主的理性能力,建立人的主體性。世界的主體從超越的上帝或天意,回到了人自身。這樣,作為人類共同體的合法性也就不再來自外在的超越之物,而只能從人自身的理性歷史和文化傳統中去尋找。民族國家的自主性則是個人的自主性原則在群體範圍的擴大和應用。

現代的民族國家包含著兩種共同體:民族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也就是在民族的範圍內組織政治的國家。這一政治國家,按照啟蒙的個人自主性理想,不再是君主專制的王朝國家,而應該是以人民主權為核心的民主共和國。作為現代的民族國家共同體,民族提供了共同體的獨特形式,而民主提供了共同體的政治內容。正如蓋爾納所指出的,民族國家是西方現代性的產物,是主權國家為適應工業社會的同質性和規範化的世俗文化而建構的,在西方現代性脈絡中,民族主義是與自由民主同等的政治正當性原則。[5]

民族國家認同回應的是兩個不同的認同,一個是作為政治國家的普遍的公民資格,另一個是每個人所身處的特殊的族群和文化歸屬問題。人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啟蒙思想將人抽象為一個理性的主體,自由主義將人確認為權利的主體,這些雖然是必要和合理的抽象,但無法涵蓋人性的全部。假如我們將啟蒙理解為理性主義的話,那麽民族主義不僅是啟蒙的產物,同時它又是反啟蒙的,與浪漫主義傳統有關。按照德國浪漫主義的看法,人總是具體的、歷史中活生生的人,而非理性的載體。歷史和現實中的人不僅是理性的,也是有情感的,人的情感總是與一定的族群和歷史文化背景相聯系,他必須獲得一種文化和族群的歸屬感,必須生活在某種文化的共同體之中,否則無以形成完整的自我觀念。

哈貝馬斯認為:民族國家是解決現代社會一體化的方案。公民國家需要民族國家作為其共同體的形式,如果自主的公民們缺乏民族的框架,共和政體就會缺少活力。民族使得國民們有了歸屬感,有了自己的歷史文化共同體。[6]這就是說,民主憲政只能解決政治共同體的制度問題,這種政治共同體(國家)若要從普遍主義轉向特殊主義,就必須與特定的語言、歷史、文化共同體(民族)相結合,成為具有一體化的、擁有明確歸屬感的現代民族國家。在人性深處,從古以來就有一種對根源感的追求,對特定的族群、文化或宗教的歸屬感。民主憲政作為一種形式化的法律體制,自身無法提供文化上的歸屬感,所以一定要借助民族的想象。哪怕像美國這樣沒有民族傳統的國家,也要創造一種公民宗教,將自己想象為一個政治民族。民族國家不僅是利益的共同體,而且是情感的共同體。這就不僅需要民主的國家制度,而且需要民族的文化形式。共同善不僅有普世化的共和政治內容,也有特殊化的民族文化內容。在法國大革命中,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結合,創造了一個公民共同體;在美國革命中,自由主義與共和社群結合,建立了新的政治民族社群。因此,在現代性的開始,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不僅不是矛盾的,而且是一致的。

二、晚清的民族主義建構

了解了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的一般關系之後,現在回過頭來討論中國。傳統中國是儒家的天下共同體,按照張灝的說法,傳統的天下觀有兩個層面:第一個是哲學層面,支配中國人世界秩序觀的,是天下大同的烏托邦理想;第二個是政治層面,中國人對世界的理解是以中國為地理中心的華夏中心主義。[7]天下共同體既是一個現實世界的有教化與蠻夷之分的等級共同體,又代表了儒家天下歸仁的道德理想之追求。它上通天意,下達人心,是中國人理解世界的核心所在。天下是一種普世化的文化秩序,沒有族群、疆域和主權的明確界限。比天下次一級的共同體則是王朝共同體,正如列文森所說:天下代表了一種文化價值,而王朝代表著政治秩序。[8]但這不意味著在傳統中國,文化秩序與政治秩序像歐洲那樣是二元或分離的,恰恰相反,王朝為私,天下為公,王朝的正當性來源於天下的道德理想。普世性的天下文化秩序高於一家一姓的王朝政治秩序。朝代可以更替,但國之根本——天下歸仁的文化理想卻不容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