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近代民族主義思潮中的國家認同(第4/15頁)

雖然梁啟超和孫中山的民族主義都有明確的政治取向,但它們比較典型地代表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兩個路向:族群民族主義和國民——國家民族主義。這兩種民族主義的基本脈絡,在思想史和政治史上一直延續到民國。

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帶有強烈的族群色彩,基本是對外來壓迫的反應性抵抗。所謂的外來壓迫,在晚清主要針對清朝異族統治,1920年代受到蘇俄革命的影響,則針對帝國主義列強。孫中山有一個基本的看法,認為“民族是由於天然力造成的,國家是用武力造成的”。[13]因而他在談到民族主義的時候,更多地是注意其自然屬性:歷史上共同的血統、宗教、語言和文化習慣。我們分析1924年孫中山所作的“三民主義”系列演講,可以發現,他的民族主義和民權主義基本是分離的,以族群為核心的民族主義是對外的,為反抗帝國主義的壓迫,這是一種卡爾·施米特式的區分敵我的民族共同體;而以民主為訴求的民權主義,則是內向的,乃是一種團結國民政治意志的民主共同體。民族與民權,民族共同體與民主共同體,二者之間缺乏內在的邏輯關聯和實踐結合。[14]孫中山的這種族群民族主義,在中國自由知識界,基本沒有什麽影響,也沒有形成重要的思潮。但它為黨派型知識分子所繼承,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民族主義理念,都以反抗帝國主義為號召,帶有強烈的族群色彩。關於這一路向的民族主義,更多屬於政治史的研究範疇,作為思想史的研究,這裏暫不討論。

在晚清思想家中,對民族主義作出最完整思考的是梁啟超。梁啟超面對的是競爭性的世界,他提倡的是政治民族主義,他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從天下轉到國家?如何從奴隸轉到國民?對他而言,中國的民族特性不言而喻,問題在於如何轉向一個西方那樣的普世化國家。晚清的梁啟超不是要尋找民族的獨特性和本原性,而是要使中國融入世界,讓中國在全球競爭中成為一個普世性的國家。

晚清時期的梁啟超,是民族主義思潮最重要的鼓吹者,他所代表的是另一種國民——國家民族主義。其思想主要來自日本的明治維新。據日本著名思想史家松本三之介的研究,明治精神之中含有強烈的國家主義精神。“所謂國家精神,就是強調個人與國家一體化的傾向”,“這種把國家的問題當作自己的事情,即自己與國家的一體化傾向,以及對於圍繞著國家問題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熱情和關心,形成了明治人共同的、一般的精神態度”。[15]受到明治精神的影響,國民與國家,成為梁啟超民族主義思想中兩個互動的,甚至可以互相置換的核心概念。國民主義與國家主義,雖然都是梁啟超民族主義思想中的組成部分,但在各個時期,他的著重點是不同的。簡單地說,在《新民說》時期更側重國民主義,後《新民說》時期轉向了國家主義。本來,這二者雖然都是nationalism的題中之義,但由於各自的重心不同,便具有內在緊張性。不過,在梁啟超的意識中,二者不僅沒有緊張,反而像經常被混雜使用一樣,它們也是相互糾纏在一起的,未曾分化。這是晚清到五四的中國早期思想家所擁有的共同特征:西學對於它們而言是一個混沌的整體,各種在西方語境中相互沖突的思潮,引進中國之後便被整合為一個和諧的意識形態。今天已經分化了的自由主義、共和主義、社群主義和國家主義,在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中內洽地交織、滲透在一起,因而也成為民國以後各種民族主義思潮的共同思想源頭。

由於受到德國思想家伯倫知理的“國家有機體論”的強烈影響,梁啟超將國民與國家看作互為表裏的同一性對象,這樣就有可能從其理論中得出兩個完全相反的結論:一個是引入盧梭的人民主權論,從而強調國民的自主性;另一個是側重國家的自在目的,從而成為黑格爾式的國家至上論。梁啟超在《新民說》前期走的是第一條路,他將盧梭與伯倫知理結合起來,從國民的自主性出發鑄造中國的民族主義。1903年梁啟超訪美以後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其國民民族主義不再是盧梭式的民主共同體,而是德國式的以國民忠誠為前提的威權共同體。這樣,原先以國民信仰為中心的民族國家共同體必須改變其認同方式,尋求國家權威背後的民族文化精神靈魂。1912年梁啟超發表《國性篇》,提出著名的國性論,認為國有國性,就像人有人性一樣。國性是抽象的,但可以通過國語(民族本土語言)、國教(民族道德宗教)和國俗(民族文化習俗)表現出來。[16]這表明,梁啟超開始從原來的國民民族主義轉向文化民族主義。[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