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資產階級世界(第4/11頁)

蕭伯納(Bernard Shaw)以其慣有的聰明才智發現,中庸是傳統上資產階級實現其社會抱負和演好自己角色的處世之道。那麽為什麽資產階級要滿腔熱情、病態似的宣揚一種難以令人恭維的、與溫和主義理想形成明顯對照的極端觀點呢?[7] 從中產階級理想階梯的下面幾層來看,問題便不難回答。因為單憑不屈不撓的努力便能將一貧如洗的男女,甚至他們的下一代,從道德敗壞的泥沼裏拯救出來,提升到受人尊重的堅實高山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就在高山上確定了自己的坐標。對“酗酒者匿名協會”(Alcoholics Anonymous)的會員來說,除非絕對戒酒,要不就徹底墮落,沒有任何折中之道。事實上戒酒運動(此時在新教和清教主義國家也進行得非常活躍)已清楚說明了這點。這項運動並不是要竭力清除酗酒者,也不去加以限制,它的對象是那些願以自己的堅強毅力顯示他們不同於受人鄙視的窮漢的人,為他們規定一些準則,並將他們與自暴自棄的人區分開來。清教主義也具有相同的作用。然而只有在資產階級的價值觀占統治地位時,這些才是“資產階級”現象。就像閱讀斯邁爾斯著作和進行形形色色的“自我幫助”和“自我提升”的做法一樣,這與其說是為資產階級的勝利做嫁衣,倒不如說是取資產階級的勝利而代之。在“受人尊重的”工匠和職員這一級,戒酒經常是將酒戒掉而已,戒酒本身就是勝利的獎賞,戒酒者能從中獲得多少物質報酬是不重要的。

資產階級的性禁欲主義更為復雜。世人有種看法認為:19世紀中期資產階級的血統非常純正,故要采取異乎尋常的嚴格措施,以防範性誘惑,但這種說法難以令人信服。勾引之所以很難抗拒,正是由於那種極端的道德標準本身,也正是這個極端的道德標準,使得墮入色坑的人相對摔得更慘,就像小說《娜娜》(Nana )中那位道貌岸然、小心謹慎的天主教徒穆法特(Muffat)伯爵一樣。《娜娜》是左拉的作品,主人公是19世紀60年代巴黎的一位妓女。當然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經濟問題,正如我們下面看到的那樣。“家庭”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裏的基本社會單位,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社會裏的財產和公司企業的基本單位,並通過“女人”加“財產”的交換(“結婚嫁妝”)與其他基本單位聯系起來(在聯姻中,按資產階級以前傳統的嚴格規定,婦女必須是“潔白無瑕的處女”)。任何削弱家庭單位的行為都是不被允許的,而削弱家庭的行為莫過於受不加控制的激情驅使,或招徠“不合適的”(即經濟上不合算的)求婚者和新娘,或丈夫與妻子離異,或浪費共有財產。

然而,這類緊張卻不僅表現在經濟方面。在本書所述時期,緊張尤為突出,因為禁欲、中庸、節制等道德觀與資產階級勝利的現實發生劇烈沖撞。資產階級不再生活在物質匱乏、經濟拮據的家庭中,也不生活在距上等社會非常遙遠的社會階層中。他們的問題是如何花錢,而非如何賺錢。不僅是遊手好閑的資產階級日益增多—1854年科隆靠固定地租或債券利息收入以及靠投資為生的人共有162位,1874年便增加到約600位[8] ——而且對那些成功的資產階級而言,不管他們是否握有作為一個階級的政治權力,除了一擲千金外,他又能如何顯示他已迫使其他階級俯首稱臣了呢?“新貴”一詞(Parvenu,新富起來的人,暴發戶)自然而然變成“揮金如土之人”的同義詞。無論這些資產階級是否模仿貴族的生活方式,或是像魯爾區的克虜伯及其同行的工商界巨頭一樣,造起了古堡,建立起類似容克帝國但比容克帝國更堅實的工業封建帝國(雖然他們拒絕接受容克階級賜給他們的封號),但是,因為他們有錢可花,而且揮金如土,遂不可避免地使他們的生活方式逐漸向放蕩不羈的貴族靠攏,他們的女眷更是過著接近於貴族的那種毫無節制的生活。在19世紀50年代之前,這還只是少數家庭的問題,在德國等地則尚未構成問題,如今卻已成為整個階級的問題。

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很難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在道義上以令人滿意的方式去賺錢和花錢。它也未能解決與此同等重要的另一問題:如何在家族的男子中選擇一個精力充沛、精明能幹的事業接班人。由於這個事實的存在,女兒的作用加強了,女兒可能成為公司裏的新成員。伍珀塔爾(Wuppertal)的銀行家威切豪斯(Friedrich Wichelhaus,1810—1886)有四個兒子,只有羅伯特(Robert,生於1836年)繼承父業,當了銀行家,其他三個兒子(先後生於1831年、1842年、1846年)中的兩個成了地主,一個當了學者。然而兩個女兒(分別生於1829年和1838年)都嫁給了實業家,其中一個是恩格斯家族成員。[9] 資產階級擁有足夠財富後,他們為之奮鬥的東西,即利潤,已不再是他們催馬加鞭的動力。到19世紀末,資產階級暫時找到賺錢和花錢的辦法,過去留下的財產在收支平衡方面也發揮了緩沖作用。在1914年災難降臨之前的最後幾十年,是晴暖宜人的小陽春季節,是資產階級生活的黃金時代,以後的資產階級在回顧這段歷史時不無感嘆。但在19世紀第三個25年,矛盾恐怕是最尖銳的:創業與享樂同時存在,相互沖撞。性欲是沖突的犧牲品,虛偽成了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