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資產階級世界(第5/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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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產階級的家是用花墻、服飾、家具和器皿等精心打扮起來的。家是這個時代最神秘的組織。如果要找出清教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系並不困難,因有大量文學作品可為佐證,那麽要說清楚19世紀家庭結構與資本主義社會之間的關系就不容易了,至今仍是十分模糊。兩者之間有明顯的矛盾,但很少有人注意。一個采用競爭機制的社會,一個為營利至上的經濟服務的社會,一個為個人奮鬥撐腰的社會,一個為爭取權利平等、機遇平等、自由平等而努力的社會,為什麽它的基礎偏偏就是與這所有宗旨相左的家庭組織呢?

一家一戶是這個社會的基本單位,家裏奉行家長獨裁。家又是這個社會的縮影。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或是這個階級的理論發言人)譴責並摧毀的正是這種一部分人從屬於一個人的階級社會。

他是父親、丈夫和主人,以堅定的智慧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他是監護人,是領路人,是法官,他使家裏的財富堆積如山。[10]

在他之下的——讓我繼續引用這位非常著名、擅長諺語的哲學家的話——是忙進忙出的“天使、母親、妻子和主婦”[11] ,據偉大的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作家、社會改革家)說,主婦的工作是:

(一)使大家高高興興;

(二)每天給他們做飯;

(三)給每人衣服穿;

(四)令每人幹凈整潔;

(五)教育他們。[12]

這是一項既不要求她顯示多少智慧,又不需要她掌握多少知識的任務[誠如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所言:“女子無才便是德,自己要做個好女孩兒,讓別人去聰明吧!”]。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資產階級妻子的作用變了,與她們過去的角色很不一樣(過去是真正操持一個家,如今是要顯示並炫耀她丈夫使她享受豪華、舒適、悠閑生活的能力),而且她還必須表現出她嫁給她丈夫是高攀了:

她有頭腦?好極了,但你一定要超過她;因為女人必須處於從屬地位,而真正能淩駕全家之上的是最有頭腦的人。[13]

不過,這位美麗、單純、無知的奴隸也要行使其領導權,並非領導子女,而是領導仆人,孩子們的最高領導是身為一家之長的父親。(“孩子們竭盡所能使他們親愛的父親、他們崇拜的偶像高興,他們畫畫、工作、朗讀、寫作文、彈鋼琴。”這是對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艾伯特親王的生日描寫。)[14] 前呼後擁的仆人將資產階級與社會地位低下之人劃分開來。“夫人”就是自己不幹活而指派他人幹活的人[15] ,她的高貴地位也由此確立。從社會學角度來看,中產階層與工人階層的關系就是雇主與可能成為仆人的人的關系。19世紀末,西博姆·朗特裏(Seebohm Rowntree)在約克所進行的最早的社會調查,就是利用這個方法進行區分。仆人中婦女越來越多,而且占了絕大多數——從1841年到1881年英國男仆從20%下降到約12%——因而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是呈金字塔形,塔尖上是男主人,下面各層都是女人。尤其在男孩長大離家,甚至男孩到了住校年齡——英國上等階級的做法——便離家後,情況就更是如此。

仆人做的是家務,領工資,所以跟工人相似,但有基本區別,因為他們與主人的主要關系不是現金交易關系,而是依附關系,實際是全面依附關系。他們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嚴格規定。他們住在主人頂樓的簡陋小房間裏,因而受到全面控制。從身上穿的圍裙或工作服,到對他們行為舉止或“性格”的鑒定(沒有推薦書她就無法再找到工作),他們的一切一切都說明了權力與屈從的關系。當然,這並不排除主仆間親近的(但不平等的)個人關系,畢竟連奴隸社會裏的主仆也有親近的個人關系。事實上,他們也因這種親近的個人關系而受到鼓舞。然而大家不可忘記:每一個為一家主人服務過一段時間的保姆或花匠,都經歷過幾個短暫的階段:進府做工、懷孕、結婚(或另找工作),這種桃色新聞司空見慣,人們只把它當作又一個“傭人問題”,當作主婦們茶余飯後聊天的話題而已。問題的關鍵是:資產階級的家庭結構與資產階級的社會結構是完全矛盾的。在家裏,自由、機遇、現金交易、追求個人利益等原則根本行不通。

有人會爭辯說,之所以造成這種情況,是由於資產階級的經濟理論基礎是英國哲學家霍布斯的理論模式。提倡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的霍布斯理論根本沒有為任何形式的社會組織,包括家庭組織提供什麽理論準備。其實從某個方面來說,家也是故意被搞成如此這般,以便與外面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家成了沙漠中的綠洲,槍林彈雨世界裏的一片和平凈土。正在與英國紡織業競爭對手進行殊死搏鬥的工業家寫道:“多殘酷的戰鬥啊!許多人戰死商場,更多人受到致命創傷。”[16] 男人們在談論這場戰爭時,“生存競爭”或“適者生存”成了他們掛在嘴邊的比喻。戰鬥結束,和平來臨,他們則用“歡樂的寓所”、“心中夙願得到滿足而可開懷暢飲的地方”作為他們對家的形容。除了在家裏,他們永遠也無法喜形於色,永遠也得不到滿足,或不敢承認已獲得的滿足。[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