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韻外之致(第4/6頁)

在詞裏面,中、晚唐以來的這種時代心理終於找到了它的最合式的歸宿。內容決定形式。“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夜夜夢魂休漫語,已知前事無尋處”;“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這種種與“詩境”截然不同的“詞境”的創造,正是這一時期典型的審美音調。所謂“詞境”,也就通過長短不齊的句型,更為具體、更為細致、更為集中地刻畫抒寫出某種心情意緒。詩常一句一意或一境,整首含義闊大,形象眾多;詞則常一首或一闋才一意,形象細膩,含意微妙,它經常是通過對一般的,日常的,普通的自然景象(不是盛唐那種氣象萬千的景色事物)的白描來表現,從而也就使所描繪的對象、事物、情節更為具體、細致、新巧,並塗有更濃厚更細膩的主觀感情色調,而不同於較為籠統、渾厚、寬大的“詩境”。這也就是一些人所說的(詞)“其感人也尤捷,無有遠近幽深,風之使來,是故比興之義,升降之故,視詩較著”,(譚獻:《復堂詞話》)“詩有賦比興,詞則比興多於賦”,(沈祥龍:《論詞隨筆》)以表述細致復雜的心境意緒。它們也只有通過景物各種微妙細致的比興才能客觀化地傳達出來,詞在這方面比詩確乎更為突出。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
竚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是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秦觀)

這是詩中所沒有也不能看到的另一種境界,花輕似夢,雨細如愁,盡管境小而狹,卻巧而新,與日常生活也更親切更接近。這時就是像可用“詩境”表達的家國愁征夫恨,也以另一種更易動情和感人形式表現出來:

珍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倚,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通避。(範仲淹)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辛棄疾)

“詞境”確乎尖新細窄,不及“詩境”闊大渾厚,然而這卻有如人的心情意緒與人的行動事功的差別一樣,各有其所長和特點。為什麽多少年來,好些青年男女更喜愛詞、接近詞,不正是因為這種形式和作品更親切更細膩地表現、描寫了人們的各種(又特別是愛情)的心情意緒麽?

那末詞的時代內容的特征又是什麽呢?李商隱詩曰,“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日落黃昏,雲霞燦爛,五彩繽紛,眩人心目,但已無旭日東升時的蓬勃朝氣,也不是日中天時候的耀眼光芒了,它正好與“向晚意不適”的心情相適應。以此來比擬五代、北宋詞倒是最合適不過的。不是麽?“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既是那麽幽閑靜美,又總那麽百無聊賴、淡淡哀愁,追求那樣一種“汲汲顧景唯恐不及”似的歡樂…,這不正是黃昏日落時的閑暇、歡樂和哀愁麽?不正是“淒涼日暮,無可如何”,盡管悠閑仍然傷感麽?當這些地主知識分子達到它頂峰時,便也開始了它的沒落。中國社會史的分期仍在爭論,但在意識形態領域以及美學和藝術發展史上,卻似乎相當明顯。

與從中唐經晚唐到北宋的這種藝術發展相吻合,在美學理論上突出來的就是對藝術風格、韻味的追求。所以,不是白居易的詩論,而恰好是司空圖的《詩品》,倒成為後期封建社會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所體現的美學觀。它在《滄浪詩話》中獲得更為完整的理論形態。如果說,封建前期的美學代表作如锺嶸《詩品》和劉勰《文心雕龍》,主要是講文藝創作的一些基本特征,如“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那末,封建後期的美學代表作如司空圖《詩品》和嚴羽《滄浪詩話》則進了一步,它講求藝術作品所必須達到的審美風貌和意境(如“寥寥長風”,“蓬蓬遠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後者比前者在強調文藝的特征和創作規律上深入了一層。前者只講到“神與物遊”,後者卻要求“思與境諧”,不只是要注意文藝創作的心理特征,而且要求創造出特定的各種藝術境界和風格。文藝中韻味、意境、情趣的追求,成了美學的中心。不再是前期文筆之分、體裁之別,而是理趣之分、神韻之別成為關鍵。司空圖說“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他再三提出,“味外之旨”“味在酸鹹之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都是要求文藝去捕捉、表達和創造出那種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難以形容卻動人心魂的情感、意趣、心緒和韻味。這當然更不是模擬、復寫、認識所能做到,它進一步突出了發展了中國美學傳統中的抒情、表現的民族特征。《滄浪詩話》完全承接了這一美學趣味,極力反對“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強調追求“興趣”“氣象”,強調“一味妙悟”,實際是更深入地接觸到藝術創作的美學根本規律,如形象思維等問題。如果說,锺嶸《詩品》和《文心雕龍》還是與文藝理論混合在一起的美學;那麽,司空圖《詩品》和《滄浪詩話》,就是更為純粹更為標準的美學了。如果說,就文學理論的全面分析研究說,《文心》勝過《滄浪》;那麽,就審美特征的把握說,後者卻超過前者。《滄浪詩話》是可與《樂記》(奴隸社會的美學)、《文心雕龍》(封建前期美學)並列的中國美學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