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車(二則)(第4/8頁)

我也不被允許隨意離開。可以去廁所,但是剩下的時間被禮貌地要求守在原地。於是我看到了大部分過程。我是說,在包廂門開著的時候我看到了大部分過程。安靜的、冰冷的、絮絮低語的、像高墻一寸一寸倒下般的緩慢而恐怖的過程,我看到了絕大部分。五個多小時。來者沒有離開。從一問一答像矛與矛幹幹凈凈短兵相接,到十問一答如沉默的盾接住攻擊,再到有問無答盾千瘡百孔矛抵住心尖,一切都進行得如此安靜和冰冷。

我看到銀色的小箱子打開了,散碎著沒有什麽東西,有幾份文件,幾個證件,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東西,有毛巾和藥,沒有寶石。然後我看到姓王的大叔被帶離了包廂,帶到兩節車廂中間的空處,兩個人站在他身邊,手搭他肩膀,就像兄弟聊天。我看到留在包廂裏的姓李的大叔低頭坐著,雙手搭在雙腿上,坐在他對面的穿制服的人幾乎和他頭碰著頭,反反復復說著幾句話。

“想清楚,你明白,”他說,“你還是自己拿出來吧。”

兩個大叔的臉從堅硬平靜變成面色發青,身子從挺直變軟。姓王的大叔在兩個車廂之間很快蹲了下去,他身旁的人讓他起來,他不起來。他們不讓他回到包廂,自從把他帶離,他們就沒有讓他回來。他們也不碰他,只是看著他蹲在地上,進而坐在地上。這邊姓李的大叔不說話,額頭滲滿汗珠,臉一會兒憋得紫紅,一會兒又毫無血色。他囁嚅著嘴唇碰著嘴唇,同一個姿勢坐著,像埋頭的鴕鳥。他堅持了很久,很久很久。穿制服的人分成兩邊,最年長的一個來來回回在兩邊巡視。

“沒見過這個吧。”年長者有時會停在我身邊。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

“昨天晚上沒有什麽動靜吧?”他問我。

我搖搖頭。

“這倆人,有那種關系,”他說得無比平靜,“不過量他們在包廂也不敢幹什麽。”

我倒吸了一口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中年人有那種關系。

“不過他們昨晚吸了。”年長者又說。

他說著給我晃了晃手中透明的塑料袋,兩支用過的針管和帶血的針頭赫然在目。

“他們……也吸?”我小心翼翼地問。

“幹這個的,大部分都吸。”

“他們是幹這個的嗎?”

他沒有說話,轉而問我:“你有沒有吃過或喝過他們的什麽東西?”

“沒有。”我想起前一晚,那燒雞是真空包,啤酒是新開的。那些食物是沒有問題的。不過誰知道呢。“沒有,”我又重復道。

從早晨到下午,太陽劃過中天,車呼嘯而行,他們就這麽僵著,低著頭僵著。

姓王的大叔或許早已經崩潰了,姓李的大叔在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的鏖戰中也在潰敗。他沉默,他搖頭,他流汗,他的身子向下塌幾乎靠在了對面的制服身上,他面如死灰,他做心理鬥爭,鬥爭該不該站起身來,他也許想起來,可是他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在他對面,制服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只是重復著的內容加上了一句,就要到站了。

“就要到站了,”那人說,“我們只能把你轉送地局了。你知道到了地局是什麽樣。我們只是火車上的,地局就不一樣了。你自己拿吧,那比讓我們拿好。”

他一直這樣緩緩地說著,姓李的大叔仿佛要哭了。制服嘆氣起來,似乎在嘆息他不懂事。姓李的大叔就像個出著汗的死人一樣一直默默地坐著。包廂門時關時開,每一次開門都還是一樣的畫面。我坐在外面,看得手發涼。整個過程中我都沒能和男孩說句話,他留在包廂裏,我一直坐在包廂外。只有兩次他出來去廁所的時候我們對視了一下,他的臉色也很灰,眼神慌慌地,嘴唇發白。我轉過眼睛,因為我怕我也這樣。

火車進站了。湖南懷化。制服們終於站起身來,姓李的大叔臉色盡管已經壞到了極點,但還是變了一變,似乎也明白終點到了。他被他們托著胳膊,順從地站了起來,走出包廂。制服們跟在後面收起所有東西,包廂變得空空如也。

最後一個走出的制服從大叔床頭的被子下面拿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裏面是兩塊白色方磚,大大的,方方的,那麽大,哪裏都藏不下,制服們或許一進包廂就發現了。

“沒見過吧,”年長者對我笑笑說,“兩公斤海洛因。”

他在我對面坐下,匆匆讓我幫他寫了目擊口供,笑了笑,就跟著其他人出去了。臨走時,他又回頭。“自己出門小心點,”他說,“外面什麽人都有。”

火車越來越慢了,站台看見了,一點一點慢下來,像是趨近一個永遠到不了的審判的末日。火車停了,我從窗口看出去,他們一行人非常顯眼。五個制服,像是簇擁著兩個大叔般浩浩蕩蕩向出站口走去,走得那樣慢,慢得好像走不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