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奧德賽

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眾神的死亡野花一片。

野花從枯骨中拔地而起,

碎裂的土壤變成綠草如茵。

我們生而幸福。山花爛漫。

我們坐在眼淚幹涸、鮮花遍野的草原上,

大聲念著詩人的詩。

眼睛在綠草下長眠,

詩裏有原野,有飛鳥,

有不顧一切的遠方。

遠方,就是到不了的地方。

幻想坐在工廠傳送帶上,

數著與現實一寸一寸減少的距離,

遠方是我們共同想去的地方。

二〇〇六年,我們坐在小酒館裏

喝酒,聊天,做夢,

準備一場無與倫比的演唱會。

阿錚第一次想要去遠方,

很遠很遠的遠方。

沉寂多年的城市開始建設,

金融試點。新經濟中心。

空中客車從空中降落,

在此舒展它巨型的翅膀。

我們快要從大學畢業,

招聘、求職、市場信息,

像風中卷起的翩翩落葉,

飛飛揚揚,密集得遮擋視線。

學生趕集般心中不安,

抓緊機會去開發區追尋,

在大船即將起航的片刻,

搭上第一條木頭的舢板。

塵土中,城市與舊日告別。

老街一條一條整飭,

門面一間一間消失。

我們習慣相聚的小酒館,

在矮房擁擠的小巷子,

門口排滿擺攤賣菜的小販,

豆包的熱氣合著炊煙,

在街坊鄰居的唇齒間蒸騰,

賣報紙的推著三輪車,

用菜籃子掛出頭版頭條,

素丸子的香氣在風裏飄散,

寂寞的老頭看著報紙,

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著豆腐。

小酒館隱身其間,

如大隱隱於市井。

一箱啤酒、花生米和牛肉,

是舊日全部的歡樂時光。

所有這些都即將不在,

越來越少,一年比一年少,

工地和宏偉的大街,

像軍隊占據了荒野,

街上沒了菜葉,喝酒沒了遮擋。

我們坐過一家,就在身後閉門。

在這最後的晚上,

有阿錚、我、狐狸、燕子,

還有年長一輩、說話機靈的喬叔。

風趣的狐狸和我們一起長大,

高中畢業就不在學校念書,

賣手機、賣電視、賣音響,

越長越像油滑的喬叔。

他講著他走私的驚險,

喬叔哈哈笑著,不以為然。

大家喝著,聊著,神情激昂。

我們想辦一次演唱會,

一次了不起的演唱會,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把地下室裏的汗水都喊出來,

把袍子扔了,把房頂掀翻。

阿錚寡言,單純又直接,

他喜歡彈琴,日夜撥弄,

一個人坐在舊木板地上,

像阿波羅抱豎琴坐在林中。

夢想看似難,卻也不難,

前無古人並不算太難,

招聘會、宣講會占滿禮堂,

校園許久沒有用聲音抵抗。

後無來者阿錚不在乎,

能成為頂點固然虛榮,

但若真的後無來者,

他只會倍加傷感嘆息。

他說八十年代的詩歌就這樣消逝,

像光亮劃破夜空與草原,

點燃大雨,燒毀星星,

但後無來者,只剩下真空。

計劃像地圖一般周全,

酒過三巡,景物開始悠蕩,

話語如晚霞染紅了臉頰,

昏黃的燈泡、油煙嗆滿墻。

喬叔忽然轉向阿錚,

搓著花生米,低聲開口:

“你回去和你爸再說一說,

讓他再好好考慮考慮。”

阿錚像沒有聽見,並不回答,

悶頭喝下一杯烈酒。

“你爸這人我最知道,”喬叔說,

“他嫌做衛生失身份,

不願意給領導點頭哈腰,

可這年頭誰還有身份?

不就是為了讓晚年有個著落?

你說他現在要啥沒啥,

賣的瓷磚,什麽出路都沒有。

買得起房子的那些人,

有誰還會買雜牌的瓷磚?”

喬叔和阿錚爸爸陳叔是老相識,

自小認識,有幾十年交情。

喬叔比陳叔頭腦靈活,

就像身體光滑、遷徙的鰻魚,

在不同風向的季節,

順不同流向的海潮。

下鄉知青沒能回城,

就四處闖蕩自我謀生,

當過司機,也修過馬路,

九十年代南下下海經商,

倒珠寶、開網吧、賣汽車,

做留學中介,賣人到海外。

“你爸什麽事都磨不開面子,”

他說,“當初拉他去溫州做生意,

就想讓他感覺感覺那股鉆勁兒,

他倒好,盡縮著脖子,

往哪兒一坐就不起來了。

要說人家溫州人是真能耐,

那拉薩賣的藏刀都是溫州生產,

我去過傳說中的洛杉磯,

呼啦啦的溫州小商品,

跟咱家樓底下的自由市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