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

火車窗外,英國的玉米地。田園風景,讀書。屬於美國原野的音樂《秋日傳奇》。

天很藍,視線遼遠。

我讀書不能專心,總是時斷時續。《江村經濟》。我將書扣在桌上,開始寫筆記。鋼筆劃過紙頁有舒適的沙沙聲,淡藍色,和天一樣。

窗外的玉米地,風景,讀書,我一樣一樣寫。田地金黃,山風曲線柔和。紅頂小別墅,一棟一棟,有樹林。我寫字的雙手在抖,火車每越過一處鐵軌與鐵軌的聯結,字跡就分岔。山風上有陽光,公路,小汽車。花園一家一家。田野一馬平川,看得見風,蘆葦似的長草,黃色的野菊。有大地的氣息。田地整齊,沒有分成一小塊一小塊。房門口有信箱。有滑梯。有彩色的兒童車。房子裏有抽水馬桶。這多麽奢侈。

我停下來。鋼筆沒水了。字跡開始蒼白,跟不上思想。

“你還有筆嗎?”我問我的旅伴。

他也沒有。

我翻找了一會兒,最終放棄了。

“算了,不寫了。反正也沒意義。”

我合上本子,重新翻開書。書裏寫著小塊水田,鐵耙,木質水渠,釀肥的糞坑,帆船。寫著作為嫁妝的兩百塊錢的衣物。這是多麽多麽不同。所有這一切。耳機裏的旋律慢慢宏大,像拉開一片天地之間的帷幕,用遼闊的草原推起一個人的背影,那人消失在風裏。我心裏被三重風景攪亂了。寧靜溫暖的英國鄉野,碎裂古老的中國鄉野,遼遠粗獷的美國鄉野。視覺,文字,音樂,當三種感覺都化為想象,我不知道哪一種更加真實。

我想記錄所見到的東西,完成我拖了很久沒能完成的碩士論文,可是景物在我眼前飛過,我什麽也記錄不下來。

我的旅伴一直沉默而包容地陪著我。他見過大世面,明白我的困惑。我的困惑何等平凡,所有剛剛離別故土看到異鄉鄉野的人,都曾被這多重畫面擊中過。他也這麽經歷過,所以他知道這沒什麽。這只是開端,路還很遠。他不教導我,只是默默地陪伴。

我的旅伴是個帶有傳奇色彩的老人,一生經歷過風風雨雨,起落都已大而化之。他生於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隙,幼年的記憶與流亡相隨。十歲的時候戰爭開始爆發,八年之後是另一場戰爭。他在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在美國的舅舅家住過幾年,流亡避難,戰爭全部結束之後,才回國與家人重逢。這時他才知道,他和他的父親失散了。他的父親已經到了海峽的另一側,而他和他的母親守著北方的一片農場度過了後來的五十年。讓他父親度過余生的那個島嶼,他從沒有去過。他在國內上了大學,可他少年時的海外經歷讓他性質可疑,三次被劃成右派,兩次被平反,一次被放逐。他的一生以寫字為生,研究鄉野,像我一樣用鋼筆在本子上劃下淡藍的天空。他的鋼筆用壞了很多支,在那些放逐的年月裏,他在寂寞的農田旁邊,在別人午睡的時候寫滿了十個本子。他為農村寫了一生。他後來又出國了,在已經沒有人追討他的悔過書的時候,走過了很多國家,見到了很多很多片鄉野。這時的他走到哪裏都能坐在上賓之位了,可是這時的他已經完全不介意坐在什麽座位上了。

此時此刻,他就在我身旁,淡去了所有動蕩的征塵,平和得像我的爺爺。

我的論文寫了一年,也許永遠都寫不完了。

白紙上有一種愴然的意味,我想著這豐富龐然的自然的一切,心裏的力不從心越來越強,我想我永遠都沒辦法記下所有看到的東西,所有意味深長的東西,所有值得比較的東西了,它們就像這陽光裏的長草,每一絲都有無盡的生與死的奧秘。可是我將永遠寫不下它們。

我低下頭,發現水杯空了。

“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打水,去去就來。”

我向我的旅伴示意,起身向隔壁車廂走過去。英國的火車一般都不擁擠,空座很多,零零星星的旅客多半安靜地坐著,每人手裏捧一本小說,輕質灰色紙張,厚而輕,封面有燙金的書名,閱讀者的眼睛看到另一個時空。在書的車廂裏,沒有人在場。或許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在心裏懷著對生命的眾多疑惑,但是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用言語的水流沖開軀體的封閉。我慢慢地路過他們,同樣不說話。我知道大家為什麽不開口。唯一比內心疑惑更讓人恐懼的,就是把這樣的疑惑晾曬到眾人可見的日光裏,像魚幹一樣晾曬,枯幹。

我走向車廂的隔間玻璃門,手中握著我的玻璃杯。

窗外忽然出現了一片低頭的黑色向日葵,匍匐哀傷像一大片傾頹的夢想,太陽還在照耀,然而黑色的海洋赫然在土地上連綿起伏,碩大的花冠成群結隊地低落著,花瓣幹枯而脆弱,莖幹仿佛不堪重負。這景象讓我的心情低落起來。我的頭腦中回響起剛剛放下的書裏的句子:我們越來越迫切地需要這些知識,因為這個國家再也承擔不起因失誤而損耗任何財富和能量。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一句話。耳機裏音樂變了,變成了埃爾加大提琴絕望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