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奧德賽(第4/6頁)

“考大學。”林姨用眼神對他說。

“不考。”阿錚用眼神回敬道。

我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有很多很多,

即使每一天的生活都連貫完整,

生活的背後還是有很多很多。

一九九八年,我不知道,

在我們看不見的辦公室的門板後面,

林姨態度柔順,

卻替阿錚辯護。

在擠滿打工者的北上的火車上,

陳叔從溫州回來,

本錢都蝕了進去。

金錢蔓延的時代,

沒有理想的格局。

我們的演唱會在籌備中,

與各種各樣的雜事妥協。

與贊助商簽訂合同,

答應在舞台上,請公司說話,

談判的是年紀相仿的男孩,

工作沒多久,性格歡愉。

他常常加班,掙錢很少,

一個人租房子,周末逛樓盤。

他的生活很好,正常充實,

沒什麽奇特,朝九晚五,

在當時的我們看來不能接受,

因不能在世俗之中看到超脫。

阿錚和樂隊在偏僻的市郊,

找一間寬大的地下室排練,

聲音效果良好,設備齊全,

只是每次排練就汗水全身,

T恤礦泉水扔得亂七八糟,

餓了爬上街頭買一把肉串。

我有時去看看他們,

有時在各處跑,辦各種手續。

阿錚的留學靜悄悄進行,

他不求獎學金,也不求名校,

喬叔經驗豐富,駕輕就熟,

每年像炸薯條一樣送出一筐筐學生。

申請在春季截止前順利寄出,

一切都在隱瞞中悄然行進。

“你不打算告家裏?”

我還是擔心,忍不住問他。

他擡頭喝水,咕咚咚半瓶下肚。

清亮透明的水注入心裏。

“你知道我不能說,我媽會阻止。

我會留信好好解釋。”

“那你爸呢?他不是不管你嗎?”

“我爸?”他低了低頭,

“畢竟是兩代人,他也老了。”

阿錚說陳叔老了,

說得很有些難受。

阿錚的眉眼有棱有角,

個子又高,不說話就顯眼。

他從不在舞台上手舞足蹈,

只是喜歡速度,六條弦震顫,

仿佛欲望、恐懼和羞恥在抖,

只有在這時,他才覺得鮮活。

他喜歡哥特金屬黑暗到蒼穹的遼闊,

就像商業浪潮之前那代人詩意的呐喊。

他想要找到遠方的詩,

遠方的音樂,遠方的自己。

他心疼爸爸的頹然,

但那是他心裏的隱痛。

我原本一直在暗中希望

陳叔的頹然只是振作前的蟄伏,

直到有一天替阿錚辦事,

在對外文化處外無意中見到,

陳叔向一個男人低聲下氣請求,

才在心裏長嘆口氣,

轉開頭避開迅速離去。

一九九二年,我們上小學二年級。

區裏的體校選苗子進入區足球隊。

阿錚從小跑得快,身體好,

一直喜歡踢球,還沒上小學,

就在門口土場上沒日沒夜奔跑,

這次被體校教練一眼看上,

不想放棄機會,想改練體育。

林姨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

而幼小的阿錚已有爭取的意識,

他賭氣很久,甚至放學不歸,

林姨卻堅持到最後沒有松口。

這是許多年中第一次結怨,

比一九九八年摔琴更早更深,

阿錚到現在都不明白理由,

後來的阿錚拼命要自由,

皈依到一切體育,

籃球、足球、器械、短跑。

他瘋狂愛上塵土的操場,

直到學會撥六根琴弦。

女孩都喜歡看他踢球,

讓我也有種跟隨的驕傲。

這是我在校園裏知道的一切,

而我不知道,一九九二年,

陳叔從鄉鎮企業回來,心灰意冷。

在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年,

具體是哪一年,我說不清楚,

陳叔去了一個並不出名的小小鄉鎮,

叫金山銀山或者銅山鐵山,

踩上鄉鎮企業神話消逝的末尾,

生產小食品,銷往全國。

他穿上了新毛衣,生意紅火,

像年輕時的夢想一般順暢,一般短暫。

好景不長,神話很快消逝,

小企業倒閉,城市開始驕傲,

陳叔的廠子支撐了一年,

一無所獲,回到城裏,

正如他當初空手上路,

就像他六年後從溫州回來。

他上路時只有獨自一人,

帶著地圖、大餅和兩瓶清水,

在揚著灰塵的路上坐破舊中巴,

從透風的窗戶看遙遠的未來。

他回家時成了被潮水帶走的魚,

潮水褪去,被甩上沙灘。

魚在沙灘大口喘氣,

失去人脈再難自由呼吸。

林姨從那天就已知道,

什麽樣的潮水都只是誘惑。

十年之間,在被遺忘的土地上,

歲月,和舞台上的鈴鐺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