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奧德賽(第5/6頁)

詩人的詩。灰色的天空,

我們最後的青春幻想。

詩人在遠方開始寫思鄉的句子,

我們不懂他的痛苦,他的無言。

當舞台的大幕緩緩拉開,

這是我們最後的告別,

告別一種生活,瘋狂的夢想,

告別一個我們愛的詞語的天堂。

台下響起高聲呼號。

詩句如水滑出琴弦,

燈光黑了一瞬,

又在鼓點的敲擊中轟然炸亮,

彩燈像晚霞絢爛進黑暗,

帶著轉瞬即逝曖昧的孤獨。

演出像風帆進行得順利,

每一支樂隊都投入地告別。

阿錚的樂隊是最後一支,

像一口氣的沖刺,飛快而拼命,

他斜挎著白色簡潔的吉他,

彎下腰右手與琴弦跳舞,

當閃電沖破陰雲會一瞬間空白,

阿錚就這樣彈得忘記一切。

其他人都調整自己看他一人。

他收手的時候已是汗流浹背。

舞台上開始呐喊,

舞台下開始呼號。

呼號連成一片大水,

人揮舞著手臂,都怕自己沉淪。

我忽然覺得世界離我遠去,

在震耳欲聾的演出聲中安靜下來,

像華麗的禮服上掉下孤零零的扣子。

我轉身離開禮堂,穿過人群出去。

夜風將我包圍,清冷安寧,

我靠著門框喘息,慢慢平靜。

忽然我看到陳叔,吃了一驚,

他彎著腰從門縫向裏面觀察,

見到我,他也微微感到驚訝,

但隨即平和下來,與我招呼,

他的聲音沙啞溫和,

像墻上掛著的舊日毛毯。

“阿錚他演完了嗎?”

我搖搖頭:“還,還沒。”

他猶豫了一下,手伸進衣袋,

拿出兩本小冊子,封面很舊。

“這個你給阿錚吧。他難得演出,

我想給他點什麽,當做禮物。”

我低頭看下去,感到驚喜,

是兩本我們很喜歡的當年的詩集,

很老的版本,很難找到。

“真好!您在哪裏得到的?”

“南市那邊,有個古籍市場。”

“您不親自給他嗎?那樣更好。”

“還是你給吧。我這就回去了。”

我還想說什麽,可他已走,

他和緩地笑著,一步步下台階。

夜風有點涼,他在風中縮著手。

臉上的笑容,沒有脾氣,

卻有種悲傷的慈愛,越來越遠,

像墻上的掛毯,讓人心裏難過。

書的封面在手中溫暖,

耳畔響起三行曾經牢記的句子:

世界只是幕布拉開的舞台,

我們面對面,眼神相逢,

省略了所有時間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來,

在暑假末尾的一天,掩飾一切。

我們告訴林姨去畢業旅行,

兒時的幾個夥伴去郊外郊遊。

阿錚提前將物品給我們拿著,

他只背一只大包,帶水和太陽帽,

我們就像要出去春遊的普通的孩子。

在阿錚家裏向林姨笑著告別,

我看到阿錚像要哭了,

但搖了搖頭終於沒哭。

我們一路忐忑不安,

像是在進行罪過的逃亡。

阿錚將信留在自己的抽屜,

一路左顧右盼,怕遇到熟人,

我像看到了陳叔,又像沒有,

阿錚笑我緊張,他也緊張。

到機場托運了行李松了一口氣,

這時才發現即將天各一方。

阿錚站在了隔離帶的一側,

我們站在另一側,

我和阿錚拍拍肩膀,

隔著護欄短暫地擁抱,

擁抱得有力,像擁抱幻想,

十六年時光從眼前飛過。

我們最終什麽也沒說。

阿錚走了,帶一身夢想遠征。

我讓狐狸與喬叔先走,

自己在大廳角落坐下,

藍天裏起飛銀翼的大鳥。

哪一架坐著阿錚我不知道。

眼淚流下來,

滑過臉頰有思念的熱度。

最終當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心情平復,準備回家,

忽然在這時看見了陳叔,

原來剛才的所見不是幻覺,

他沒有看見我,向出站口張望。

我隱在柱子後面,向他張望。

航班來自哪裏,我不清楚,

等了多久,我也無法衡量,

忽然陳叔動了,迎上前去,

迎上遠遠走過來的

一位穿灰色風衣的中年男人,

兩個人面對面站了片刻,

忽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慢慢地走近他們,

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怦怦跳動,

我覺得自己正在逼近一件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那件事情那麽真實,

真實得就在眼前,

然而自己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快二十年啦。”灰衣男人說。

他的聲音低回,像一把貝司。

我忽然清楚地認出他的臉,

他就是那個我們一直喜愛的過去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