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車(二則)(第3/8頁)

姓王的大叔沒有理我們,一個人靠著窗戶翻車上的鐵路雜志。

靜了一會兒,男孩又開口了。

“您賣什麽寶石啊,”他問大叔。

“什麽都賣,紅寶石和翡翠,還有祖母綠什麽的。”

“啊,我喜歡祖母綠。”我說。

姓李的大叔笑笑,轉而問我:“你家在南開什麽地方啊?”

“天津大學那邊。”

“哦。家裏是天大的?”

“不是,就是住那邊。”我說,“天津人來南方做生意的還挺少的吧。”

“嗯,不多。”他說。

“您是什麽時候開始跑雲南的?”

“零零年吧。下崗之後。”

“哦,跟我爸媽差不多。”

“是嗎,他們也下崗了?”

“嗯,”我猶豫了一下說,“後來他們就賣煎餅來著。”

大叔點點頭,沒有繼續問。話題有點悶,適宜換一個。我於是開始問男孩他們那邊中學管得嚴不嚴。這個話題迅速引起了男孩的興趣,他開始給我講他們上課的情景,老師怎樣管學生,他們怎樣逃課去玩,學校後山的小溪裏有什麽好玩的植物。男孩說話很生動。他長得黑黑的,小眼睛,但是說起話來眼睛閃閃發光,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像某種活潑的動物。他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貼著頭頂一層,人雖然瘦,但卻顯得虎頭虎腦。

很快就熄燈了。夜行列車,上車正是睡覺時間。我起身洗漱,然後和衣睡下。包廂裏很快安靜下來。男孩比我睡得更快,我睡著的時候,已經聽到他安穩而規律的低低的鼾聲。夜慢慢深了。

現在想想,我開始驚訝那夜我為什麽睡得如此安穩,什麽都沒有感覺。軟臥的床很舒服,包廂的門關著室內很黑,我一向習慣在火車上安眠,那一天旅途又十分勞頓。這些都是理由,但都不完全是。我想我還是非常安心,那一天,我沒有感覺到任何讓人不安的地方,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多想。這是我安眠的最重要理由,因為我沒有擔憂,也沒有提防。

那一次去雲南,我玩得很好。路上遇到的人多半都熱情而誠實。從麗江去大理的長途車上,我睡著了,手機滑到地上,沒有發覺。到大理下了車找不到手機,心裏頓時一涼。跑回長途車站,發現車子已經返程回麗江了。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打聽了司機的手機號,心裏幾乎不敢期待。電話通了,出乎我意料,司機立刻說是的,有人撿到了。第二天下午同一班車,司機幫我送到大理。我試圖感謝,司機揮揮手走了。

當我回憶起這些事情,我發現我在外面曾經遇到過如此多的隱形的危機。我總是不知所以然地闖過各種危險,卻又總在最後安然無恙,一些東西失而復得,一些人經過身邊又擦過去了,一些地帶走過去又平安地穿了出來,就像昆明郊外我獨自走過的那片田壟。回想起來,這是我的運氣,但不完全是運氣。在我獨自上路之前我不曾想過會是這樣。這個世道並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樣安全,但也不像很多人試圖告訴我的那樣危險。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穩,似乎沒有做夢,一直沉沉地穿過夜的大陸,穿過雲貴高原的崇山峻嶺,穿過莽撞奔跑的肆意年華。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夜應有呼嘯的風。我甚至想象那一夜如果我沒有睡著,一夜醒著失眠會是怎樣。火車在深夜在山洞裏穿入穿出,所有包廂都關著門,連走廊都是黑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陽光明媚,我坐在包廂外的小桌旁看書。

我好奇地看著從另一個車廂走進來的人。他們的著裝非常紮眼,車廂裏的所有人都看著他們。他們穿著制服,淡藍色的短袖制服,肩膀上有我看不懂的圖案。他們從一個包廂走到另一個包廂,熟練而慣例性地掃過每一個包廂,看他們想看的,找他們想找的。從一個包廂到下一個包廂,每一個進去一會兒又出來,就像一陣冷冽的風,吹過的地方一片雜散、睡意全無。他們不說他們的來意,然而誰都能猜出模糊輪廓。他們迅速、寂靜、忙碌,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緊張感,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

我的包廂門忽然開了一下,姓李的大叔探出頭來,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了。他們開始起床穿衣服了。

“身份證。”穿制服的人終於走到我面前了。

我掏出隨身的錢包,掏出身份證和學生證給他。

“這是查什麽?”我問。

“例行檢查。”那人說。

他低頭看了看,就還給了我。“名校生啊,”他說,“你住這包廂?”

我點點頭。他開始敲門。其他三四個人都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等著。敲了一會兒,門開了。

接下來的過程漫長而混亂,我看著他們進了我的包廂,例行公事,然後再沒有出來。我看著他們簡短嚴肅地要求看每個人的身份證,但是看完不作罷,還要看行李。我看到他們在我的床上坐了下來,三個人坐成一排,對面坐著兩個大叔。我看到我上鋪的男孩被他們忽略了,一臉茫然地看著,想出來卻又不被允許。我看到另外兩個人一左一右守在包廂門口,就站在我身旁,還不時意味深長地朝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