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車(二則)(第6/8頁)

你自己呢,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想,當初你自己有錢時還不知道怎麽顯擺呢。

這一次是她姐姐的兒子結婚邀請她。她本來不想來的,可是有兩件事改變了她的決定。一個是她的爸爸媽媽想來,她覺得總得有人照顧老人家,另一個是她的外甥,這個男孩對她一直不錯,親自打電話給她,請她過來。

其實你自己潛意識還是想來看看吧。聽到這裏我想。

為了這次婚禮,她硬著頭皮湊了兩萬塊錢。兩萬塊錢對她不是一個小數目,她工資才三千,兩萬得掙半年,女兒快上高三了,平時要學鋼琴花很多錢,還不知道明年上大學需不需要花一筆大數目。她只是覺得不能丟人,既然來了,外甥又對自己好,自己場面上就得過得去。忍痛將兩萬拿出來了,為此連臥鋪都舍不得買,來回都是坐票。

可是來了以後她就感覺不好。她覺得姐姐、姐夫一家明顯看不起自己。姐夫家的兩個兄弟一個給了十萬,一個給了一百萬,她的兩萬在他們看來就是一根毫毛。他們不管是言語還是表情都顯得毫不在乎的樣子。她來到他們的別墅,有好多人在忙著,她姐姐帶她和她媽媽轉,言語總是話裏有話,很多地方譏刺她,充滿著擠對和財大氣粗的炫耀。

誰也好不到哪兒去,我那時一邊聽心裏一邊暗暗嘲笑,彼此彼此,典型的暴發戶和典型的小農。

她在姐姐家總是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小包,那裏面是她的生活費,她不能丟,花了這兩萬之後她得處處省錢。她姐姐就取笑她,兩次用言語諷刺,說有什麽值錢東西這樣小心翼翼的,她覺得尊嚴受了侮辱,便只說裏面是藥,得每天吃。面上雖然撐著,可是心裏別扭極了。

誰讓你不說實話呢,我悄悄想,人家諷刺的多對啊。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覺得姐姐、姐夫總是提防著她,像防賊一樣防著,有幾次她在房子裏,就覺得她姐夫看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緊緊地盯著她,就好像認定了她會偷東西。她覺得從小到大簡直沒受過這樣大的屈辱,她從不做偷偷摸摸的勾當。在婚禮前一天心情糟到了極點,為了強撐著情緒,不影響大局,就一個人委屈著出去逛,自己勸自己,好不容易好了一點,沒想到下午她姐夫當眾發起了脾氣,先發制人地責問她這幾天為什麽那麽不高興,讓他人也跟著不高興。她當時就崩潰了,發誓以後再也不來上海了。婚禮當天,她幫著他們拿紅包,晚上整理錢的時候,她姐夫有意無意地站到她自己的提包邊上,就像要防著她似的。她說她從不依靠別人,從不羨慕錢多,為什麽要受這種侮辱。

我一直聽她說啊說啊說,心裏只是默默地不以為然。我認為她的敏感和受刺激還是因為她自己看不開,這種情況一般自己也很在乎錢。當局者迷。像她姐姐姐夫那樣的暴發戶和拜金主義者,理他們做什麽呢,理這種俗人說明自己也是個俗人。

這就是那天晚上我們對話的大致情形。我之所以這麽詳細地說,是因為它與我自己那段時間的狀態有關系。

那時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做文案推廣,兼做一些平面設計。我大學畢業時野心勃勃,總覺得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樣,但是又不知道該向哪邊走。我從小就什麽都會一點,但什麽都不太精通,覺得什麽都能做,就是沒有想好到底做什麽。我原來寫文章就不錯,可是寫小說一直寫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口吻說話,寫人物應該抒情還是應該諷刺,我嘗試過幾回,都沒進行下去。大學畢業的時候一個師姐在廣告公司招人,我就去應聘了,設計不是我的專業,可是我仗著小時候學了六年的畫畫底子和大學看的幾本藝術理論,還是自認為比一般人強些。

那段時間是我的一個分界點。關於對他人該羨慕還是鄙視,該抒情還是諷刺的問題,那一年剛好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我小時候也不是沒有過拜金主義,也向往過那種上流社會的生活,穿最好的晚裝,戴最好的飾品,走金碧輝煌的大堂,和紳士眉目傳情。這種拜金主義既誘人又脆弱,隨便什麽沖擊都能摧毀它,但是也不那麽容易徹底根除。在大學最後兩年,我走到了反拜金主義的極端,不僅鄙視錢,而且鄙視任何俗世的勢利。當時我看了一些書,愛上一些文藝理論,想做一個世外高人,看不上任何的小市民氣。我覺得他人的贊許或鄙夷都是不值得計較的,世俗生活是不值得過的,自己不超脫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就是在那個時段我遇上了那個阿姨。我坐在夜行的列車上聽她訴說了一晚上,可是我心裏對她沒有多少贊許。我對她姐姐、姐夫自然很看不上,但也不站在她這頭。我覺得她是庸人自擾,嘴上說著自己不在乎錢,可是實際上在乎。還是自己的問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