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醜上場

弗朗茲落入了陷阱。

以前他曾聽說過一個故事,講的是野獸——他記不清到底是哪種動物——落入陷阱時,會為了掙脫獵人的捕獸夾而咬斷自己的腿。這是個虛構的故事,令人感到安慰,但在他看來純屬欺騙:因為當你真的落入陷阱,當你的手被卡在令人進退兩難的鋼牙中時,你只會苟延殘喘,將就著過活。

赫斯特像一只貪婪的黑寡婦蜘蛛,從理事會的最深處爬到這裏,奪走了艾麗卡,用裝滿毒汁的酒杯脅迫著他,而那毒汁便是她無饜的欲望。他的性命始終岌岌可危,他不能指望自己能活多久,但還是照她的吩咐做了,而她也並未食言。當她欣然滿足自己的欲望時,並沒有咬掉他的腦袋,津津有味地啃食他不斷抽動的斷頸。盡管如此,他受困的良心在陣陣作痛,就像一段殘肢,疼得他撕心裂肺。她的行李箱中放有近五十克的記憶金剛石,裝滿了靈魂和基因組——斯科特督統的組織裏,每一個未能逃過她這次大清洗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場。每天早晨醒來時,他的心都在怦怦狂跳,只感到喘不上氣來,他明白自己正走在沸騰的火山口邊緣。他明白,死在她手中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再醒來時他就能跟自己的愛人在一起,還有數十億人,置身於未來之神的虛擬空間中,但這種結局並不能讓他更輕松地接受。首先,他們需要塑造未來之神,而這就意味著毀滅敵人。只需幾秒鐘……

墜入愛河就好像失去信仰一樣。幾年前,弗朗茲和艾麗卡離開家園,在野蠻人當中相依為命。他對自己的信仰再也沒有把握,一想到未來之神要來揀選他這個不可靠的人類骨殖,他就覺得毛骨悚然。但這就是預兆:當再造者最終摧毀愛查頓並開始完成不朽的重建使命,他們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出的神祇肯定不會仁慈而又寬容。或許他最好還是永遠死去,不要在時光的最後一刻到集體創造的新世界中去湊熱鬧了。但他對此事思忖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無法下定決心去控制兩難的局面——他既不能摒棄是非之心的束縛一個人遠走高飛,也不能迫使黑寡婦懷著極端的嫌惡將他處決。

正因為如此,他只能得過且過:飛船開始整日飛行的第一個晚上,首次躍遷前一個小時,他跪在鮑西婭那間豪華艙房的地板上,幫身邊的馬克斯為一排手持式無後坐力火箭炮裝上彈藥,而薩莫和瑪蒂爾德正在武裝他們小小的百寶囊。我們真要這麽幹了,他盯著粗短的彈筒懷疑地想,她真要這麽幹了。

這個計劃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弗朗茲動過腦筋,在以前那些更樂觀,也更不切實際的時刻,他認為自己和艾麗卡可以設法耍個花招:他們或許能逃離再造者種族的鐵腕控制,與往昔一刀兩斷,遠走高飛,找一個遙遠的星球藏身,在那裏生活、工作、沉溺於那種叫做“愛情”的墮落怪癖中,死去之後任由身體化為腐土,絕不會在那個全能的末日之子惡毒的目光下重生。但憧憬逃跑只是一種幻覺,只能令人痛苦,就像自由一樣,還有愛情。這種令人痛苦的幻覺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磨煉再造者的鋼鐵意志。

哢嗒一聲,他將火箭彈裝入面前的盒狀彈夾,然後又拿起一顆,壓進剛才那顆的上方。這種彈藥同他的拇指一般粗細,亮閃閃的頭端裝有傳感器,彈尾處布滿了細小的固體燃料火箭發動機排氣口。一彈射出,就是一條人命。每當他將一發槍管發射適應性彈藥壓入彈夾,就感到自己的心被什麽東西緊攥了一下,就會想起賈米爾將傳播之樹插進艾麗卡的後腦,將她變成實在可靠的肉塊,獻到未來之神的祭壇上以供審鑒。把他們全殺光,上帝會知道他自己的真命之神已經死去:我們必須成為新的神祇。

“這只已經裝滿了。”他說道,把彈夾遞給了馬克斯。

“那麽這一組就配齊了。”馬克斯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火箭筒和束成串的彈夾放到一邊。“好的,下一只。要快點,我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整理裝備。”

“我正在抓緊時間。”弗朗茲的雙手飛快地動著,“沒人告訴我,我在行動中的任務是什麽?”

“或許是因為,她還沒決定是不是讓你活下來執行任務。”弗朗茲盡力讓自己在馬克斯無情的估計面前不動聲色。這絕對有可能是一個考驗,任何軟弱的表現都會決定最終的結果。“我遵從未來之神的旨意,願為他努力工作。”他溫和地說道,手裏仍在忙著裝彈。“嗯,這只彈夾的電量很低,沒過期吧?”在儲存狀態下,碩大的殺傷性制導彈藥需要涓流充電——智能武器的最大缺點就是需要精心保養。

“還在有效期內。不管怎麽樣,我們很快就會把它們都用掉。”我可以背叛組織,弗朗茲對自己說,我應該告訴船長將要發生什麽事情——只是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別人參加這次行動。他只知道鮑西婭的小組,還有瑪蒂爾德手下的那幫人。很可能還有別人。再重新想想,如果我叛變——艾麗卡將永遠死去,不然就注定要在憤怒之神滿含惡意的審查之下復生。即使他有機會拿到那只鮑西婭準備送交傳播者的靈魂包裹,也沒有簡便的辦法能分辨出艾麗卡的意識,更不必說讓她在一個新的身體裏重生了。那是理事會特權階層的專有技術,被傳播者嚴格控制留以自用,而且代價昂貴,在理事會外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如果赫斯特說的是真話——那麽,還有很多事情要比成為保安督統官的奴隸更糟。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