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獻祭

此刻,我被一種古怪的情緒所控制。我穿過最後幾株浸泡在水裏的松柏,它們仿佛漂浮在黑黝黝的水面上,渾身覆滿灰色的苔蘚。隨著我一路行走,耳中仿佛演奏著一支情感飽滿的曲調。一切都沉浸在強烈的情緒中,我也不再是生物學家,而是越湧越高的浪尖,永遠不會在岸邊拍散。我仿佛換了一雙全新的眼睛,可以觀察到周圍環境過渡至沼澤和鹽水平原時的諸多微妙細節。小徑漸漸變成一道隆起的窄脊,右側是昏暗滯塞、布滿水藻的湖泊,左側則是一條溝渠,湍急的水流在叢林般繁密的蘆葦間蜿蜒流淌,遠處是一些島嶼,還有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樹木,顯得十分突兀。廣闊的蘆葦叢閃爍著柔和的暗金色光芒,而相對來說,那些黝黑佝僂的樹就很令人厭惡。此處環境中的光線有點古怪,一切又如此平靜,再加上等待的感覺,讓我略有些出神。

燈塔矗立在遠處,我知道,它面前有一座廢棄的村落,兩者都有在地圖上標出。但我眼前仍是那條小徑,時而點綴著沉甸甸的白色浮木,它們是早先被颶風卷入內陸深處的,形狀奇特,仿佛遭到摧殘虐待。高高的草叢裏棲息著成群結隊的紅色小蚱蜢,以它們為食的青蛙卻不多。大型爬行動物曬完太陽之後爬回水中,一路壓倒的草叢形成了一條通道。頭頂上方,搜索獵物的猛禽仿佛循著嚴格的幾何形狀盤旋。

無論我行走多久,燈塔似乎一直都那麽遙遠,時間也仿佛停滯下來,如同蠶繭一般將我捆住,於是我有更多時間思考地下塔和我們的勘探任務。塔中發現的東西應被視為某個巨大生物體的一部分,而它是否產生於地球尚無定論。我的職責應該是思考這件事,但目前為止,我似乎拋棄了此種責任。然而這一概念如此宏大,若是多加思索,崩塌的情緒便會將我壓垮。

所以……我知道些什麽呢?有哪些重要細節?一個……有機生命體……沿著塔的內墻書寫活體文字,而這一過程可能已持續很長時間。完整的生態系統由此誕生,並依賴於這些文字茁壯生長,然後又隨著文字的隱退而消亡。但這些只是有了合適的棲息環境與條件之後所產生的副產品。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只有文字中的生物如何適應環境,這或許可以讓我對塔有所了解。比如我吸入的孢子,能使我看到真相。

這個想法讓我吃了一驚。沼澤中的蘆葦隨風搖擺,在我周圍形成一重重寬闊而模糊的波浪。一直以來,我都假設心理學家對我施行了催眠,讓我以為那座塔是建築,而不是生物體,孢子的影響則使我對催眠暗示產生抵抗。但假如這一過程其實更加復雜呢?假如那座塔也會施放出某種影響——形成類似擬態的防禦機制,而孢子卻讓我對此種幻覺免疫?

基於這一背景,我有好幾個問題,而答案卻不多。爬行者究竟充當了何種角色?(我決定給書寫文字的怪物取個名字,因為這很重要。)那些具體的文本目的何在?實際的語句是否重要?還是任何文字都一樣?這些句子來自何處?文字和塔形生物之間有何相互影響?換言之:文字是否爬行者與塔之間的某種共生或寄生交流?爬行者有可能是塔的代理,也有可能原本是獨立個體,後來才依附於塔中。然而缺少那該死的塔墻樣本,我根本無從猜測。

這讓我的思緒又回到文字上。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與蠕蟲分享……黃蜂、鳥類以及其他築巢動物常常使用不可替代的物質或材料充當巢穴的內核,但也會摻入附近環境中找到的其他物品。這或許能解釋那些看似混亂無序的文字,它們只不過是建築材料。同時,這也能解釋上級為何禁止我們攜帶高科技物品進入X區域,因為他們知道,占據此地的存在可能會以某種強大而未知的方式對這些物品加以利用。

我看著一頭沼澤鷹俯沖入蘆葦叢裏,再次起飛時,爪中擒著一只掙紮的兔子。我頭腦裏同時湧現出幾個新想法。首先,那些文字——串成一行的實體物質——對塔或爬行者來說絕對至關重要,甚至對兩者皆是如此。早前的文字留下一串串褪色的痕跡,數量如此眾多,你也許會推測,爬行者的此種行為在生物學上具有必要性。這一過程對塔或爬行者的生殖周期或許有某種作用。爬行者可能依賴於它,而它對塔也略有助益;或者是反過來。也許文字本身並不重要,因為那只是受孕的過程,只有當左邊塔墻從頭至尾填滿一行字,這一過程才算結束。

雖然我試圖讓頭腦中的曲調繼續保持下去,但想到這些可能性,便一下子回到了現實。忽然間,我只是一名孤身旅人,沿著似曾相識的自然地形跋涉前進。變量太多,數據太少,我的基本假設或許有誤。首先,我一直假定爬行者和塔都不是智慧生物,或者說不具備自由意志。我的生殖理論依然適用於這一拓寬的範圍,但還有其他可能性。比如某些社會文化中的典禮儀式。盡管我在研究群居昆蟲時對該領域有一定了解,但此刻仍希望擁有人類學家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