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融合(第3/15頁)

雖然那形似腎臟的池子相當小,但他們並無意願或意志力去清理。我們搬進去不久,池子周圍就生出高高的草來。莎草和其他高莖植物生長茂盛。圍繞著泳池的柵欄邊,灌木叢也越竄越高,遮掩住鏈條。泳池周圍有一條地磚鋪成的小路,磚塊的裂縫裏生出青苔。沉積的雨水使得水位緩緩升高,而水藻讓水面變得越來越渾濁。蜻蜓不停地在這一區域盤旋搜索。牛蛙遷了進來,水中總是有彎彎扭扭的黑點,那是它們的蝌蚪。水黽和水棲甲蟲開始以此為家。父母要我把三十加侖容量的水族箱處理掉,但我將魚都扔進了池子,其中一部分在環境的突變中生存下來。本地的鳥類,比如蒼鷺和白鷺,受到青蛙、魚和昆蟲的吸引,也開始出現。令人驚奇的是,池子裏居然還有小烏龜,但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麽來的。

我們搬來數月之後,水池形成了一個有效的生態系統。遠處角落裏有一張生銹的草坪躺椅,是我專門放置在那裏的。我經常緩緩穿過吱嘎作響的木門,坐在那張椅子上觀察池中的一切。盡管對溺水有一種強烈且理由充足的恐懼,但我仍喜歡待在水邊。

屋子裏,我父母跟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樣,幹著各種繁瑣無聊的事,有時還搞出很大聲響。然而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迷失在水池的微型世界裏。

我的專注無可避免地招致了父母毫無益處的說教,他們說我長年內向自閉,令人擔憂,仿佛那樣可以讓我相信,他們依然擁有支配權。他們提醒我說,我朋友不夠多(或根本沒有),我好像不太努力,我應該做一份兼職。然而當我數次告知他們,我得躲著那些恃強淩弱的校霸,就像一只無奈的蟻獅,不得不藏身於校外廢棄的碎石礦底下,他們卻沒有反應。而當某一天,我“無緣無故”往同學臉上揍了一拳,就因為她午餐時跟我打招呼,他們也沒說什麽。

於是我們繼續執著於各自的理念。他們過他們的生活,我有我的。我最喜歡假扮生物學家,而這種代入往往導致你與模仿對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哪怕只有遠觀才像。我把對池塘的觀察寫在幾本日志中。我認識每一只青蛙,“老撲騰”和“醜跳跳”就完全不同,我知道哪個月草叢中會生出許多蹦來蹦去的小青蛙。我知道哪種蒼鷺是遷徙的候鳥,哪種整年都會出現在此。甲蟲與蜻蜓較難辨認,它們的生命周期也較難察知,但我仍勤勉地嘗試了解。自始自終,我都避免閱讀生態學與生物學書籍。我想要自己先發掘信息。

要是順著我的意思——作為一個沒有伴兒的小孩,又善於利用獨處的時光——我希望可以永遠觀察這座微型樂園。我甚至將防水燈和防水相機裝配到一起,計劃將其沉入黑黝黝的水面,通過相機按鈕上長長的連線拍攝照片。我也不知道那是否能成功,因為我突然不再有充足的時間。我們的運氣到了頭,無法繼續負擔租金。我們搬到一套狹小的公寓中,家裏塞滿母親的畫作,而在我看來,它們都跟墻紙差不多。替水池的命運擔憂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折磨。新屋主能否明白它的美麗,能否理解讓它維持原狀有多重要?還是會為了恢復泳池的實際功能而把它毀掉,輕率地造成一場屠殺?

我一直不知道結局——盡管始終忘不了那繁榮茂盛的生物圈,卻無法鼓起勇氣返回。我只能向前看。通過觀察水池中棲息的生物,我學到許多東西,並致以實用。無論是好是壞,反正我再也沒有回頭看。當一個項目資金耗盡,或者我們的觀察區域忽然被房產開發商買去,我便不再返回。有些死亡不可以重復經歷,有些牽絆埋在體內太深,當它斷裂時,會震動你的臟腑。

隨著我們鉆入地下塔中,長久以來,我頭一回再次感受到兒時那種由新奇發現而帶來的振奮。但我也等待著斷裂的那一刻。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與蠕蟲共享……

塔內的樓梯層出不窮,泛白的台階仿佛神秘巨獸的牙齒,盤旋而下。除了順勢而行,我們似乎別無選擇。有時候,我也希望像勘測員那樣,感知受到限制。而今,我明白了心理學家為何要為我們提供庇護,我也很困惑,她自己要如何承受,因為沒人替她提供……任何類型的庇護。

一開始“只有”文字,但那已經夠我們困惑的了。它們總是在左邊墻上,差不多同樣高度,我試圖記錄,但數量實在太多,意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因此要搞清其含義就像追蹤騙局一樣困難。我和勘測員立即達成一致:我們記下文本,但如要拍攝這些不停延伸、永無終止的語句,需得改天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