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3/8頁)

“你是新搬來的麽?”她問我,“住在這一帶的中國人,我基本上都在店裏見過,除了你。”

“我上個周末才搬來橫濱。”我淡淡地說。

“那你之前在哪裏?”她問。

“沼津。是個港口,聽說過嗎?”

“那裏很小吧。”她驚呼,“你來橫濱做什麽,打工?念書?還是做生意啊?”

“念書,橫濱國立大學。”我捏癟了手裏的啤酒罐。

“好厲害啊。”她笑靨如花,“那現在離開學還有兩個月,你不回家嗎?”

我沒有回答,她也絲毫沒察覺出來自己已經問得過多。她歪著頭看著我說:“如果你不回家,怕是打算在開學前打一打工賺點錢吧,我在橫濱有很多朋友,可以介紹工作給你的。等下你留個電話給我吧。”

“謝謝。”我心裏已經開始厭煩她。

“喂。”她好奇地看著我,笑容裏浮上來一種微妙的迷離,“你抽煙的樣子真好看,很man呢。”

我自然沒有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帶著她順理成章地去什麽地方過夜。事實上,這種女孩子我已見過很多次了。在夜店鬼魅的燈光下面,在熟人陌生人混跡一堂心懷鬼胎的聚會上面——總是會有像她一樣的女孩子,突然之間,眼神裏就浮上來一種莫名其妙的貪婪、挑逗、甚至是狎昵——她們會用閃爍著珠光或者已經被無數飲料還原成本色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細細的呼吸暖暖地拂著我的耳膜:“你好有型呢。”或者是:“你真的很man。”但是如果我真的將錯就錯地摟過她們親吻,她們就都尖叫著躲閃開了。我真的不明白,我身上是有什麽東西讓人覺得我十分輕浮麽?

在我漫不經心地盤算著怎麽擺脫便利店女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幾十米以外的房間裏,我一直開著的電腦“叮咚”一聲,替我接收了一份母親的郵件。我可以在回家以後的深夜看,也可以在天亮之後的次日看,沒有區別。郵件只是要告訴我,父親說不定快要死了。

越南的戰場並沒有給父親身體上留下什麽傷痕——當然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並不知道他只不過在戰地醫院裏擡了幾天擔架。他身上唯一的傷疤是在日本留下的。經常,他在家裏呼朋引伴地喝酒至微醺,總會對我亮出他的左臂——那上面有道長而且扭曲的疤痕,他笑著——我知道他自認為那笑聲很豪爽,他說:“兒子,看看這個,這就是你爸。”他的意思是說那道死死地扒著他皮膚的蜈蚣是枚勛章,只有勇敢的人才能獲得。

他從前線歸來,退伍,娶了母親——據說是經人介紹的,然後他被分配到一個什麽工廠的財務科上班,在我們那個北方小城裏,開始了一種人人都認為是恰當的生活。但是有一天——在大家的回憶裏面,那一天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情——可父親突然對全家人宣布說:他想出去看看世界。

當時很多人都作過非常肮臟的揣度,他們說新婚燕爾,父親一定是對母親懷著很深的不滿才會作這種荒唐的決定,那麽究竟是什麽樣的不滿呢?我可以想象他們是如何邪惡地相視一笑——不過現在我已經走過了年少時那段最激烈的時光,我覺得還是應該原諒生活在故鄉那座城裏的人們。他們的惡意也並非出自真正的邪惡,只不過是出於一種對異類的恐懼。

是父親教我明白這個的。我和他就是彼此的異類,所以我們不知不覺間,都以彼此為恥。

我是他的恥辱,這個不用他說,這點自知之明,我有。

他是個豁得出去的鬥士。當他確定了自己不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時,他就能一鼓作氣地把它摔得粉碎。他想辦法聯系到了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為他寄來了一張珍貴的擔保書,他拼命地學日語,他賣掉母親的鋼琴換來了一張單程機票。然後,他像是逃亡那樣奔向了東京成田機場,鐵了心地以為,可以衣錦還鄉。

他在那裏待了六年,六年裏母親辦過一次探親簽證去看他,回來以後,發現自己懷孕了。那就是我。

後來,很多年以後的後來——其實就是剛剛過去不久的今年春天,我和母親並肩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母親突然像是開玩笑般地說了一句:“那時候我們是在伊豆的一個溫泉旅館。是淡季。你爸爸說,淡季過去會比較便宜。我們把拉門打開,就能看見富士山的影子。”我疑惑地看著她。她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說,我就是在那幾天,有了你。你去過伊豆嗎?我覺得並沒有川端康成的小說裏寫得那麽美。”她眼睛裏美好的羞赧令我替她覺得無地自容。好吧,在那段奮鬥的歲月裏,旅行是奢侈品,我就是奢侈品的賬單。

我知道,她被父親的病情弄得昏了頭,不然,怎麽樣她也不可能這樣和她的孩子談論起她當年的性生活。父親一燈如豆的生命讓她陡然生出了源源不斷的眷戀,這些眷戀又讓她柔情似水——女人們說到底就是賤在這裏,也美在這裏。她長嘆了一聲:“那時候他就那麽一聲不響地把我的鋼琴賣掉了,那是我的嫁妝啊,就讓他賣掉了。我氣瘋了你知道麽?我一邊哭一邊說,你好歹要和我商量一下,可是他跟我說,商量有什麽用反正你是不會同意的……”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輕,已經無限度地趨近於“陶醉”。她其實就是在那個時候,在鋼琴被賣掉的瞬間,被父親打斷了脊梁骨。如今她卻不斷地回味著,回味著,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被她自己美化了的回憶中隱約聽見自己的脊梁骨“哢嚓”一聲的脆響。總之,她早已習慣了,人只要肯苟且就什麽都好辦,屈辱的盡頭其實有一潭深深的酸楚的溫存,這是生活最終教給每個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