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

我小的時候,他總是說:“兒子,你得勇敢。”

“勇敢”似乎是一服萬靈的藥,嚼碎了,咽下去,可以用來對付深夜在窗簾上顫抖發笑的樹影;可以用來對付夏天悠然地從天而降的那種名叫“吊死鬼”的青蟲;可以用來對付冬天清晨必須要離開被窩那一瞬間刺到人血液裏去的寒冷;可以用來對付那些找我麻煩的,比我高大的孩子們;可以用來對付那些面目可憎的老師,以及,他們嘴裏猥瑣地宣告著的,這個世界莊嚴的準則。

但我至今沒有想明白,為什麽我從來不恨那些讓我恐懼的東西,我卻如此怨恨“勇敢”。或者因為“恐懼”太過強大了,所以我只好在二者之間選擇一個軟柿子來捏;也可能是因為,“恐懼”源於我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屬於我,而“勇敢”是個入侵者,我說過我必須咀嚼它然後吞下去,它很苦。

所以,可以簡潔地說,我是個不勇敢的人。“不勇敢”實在是個客氣、中立,並且文明的說法。父親是用其他的詞來描述我的,比如“軟蛋”,比如“窩囊杵子”,比如“鼻涕蟲”——這個詞專用在我掉眼淚的時候,比如“廢物”。他並不是一個粗鄙的父親,不是的,他講話的時候抑揚頓挫,聲音算得上渾厚,氣息來自丹田,遣詞造句間,自有一種從容不迫——他曾經作為畢業生家長代表,在我們母校的禮堂對著一千多人念發言稿,演講結束之後我們班主任認真地給了我一個前所未有的熱烈微笑。

他略略彎著身子,盯著我的眼睛,寂靜之中我一邊流眼淚,一邊覺得自己抽鼻子的聲音格外齷齪。父親安靜地,慢慢地說:“照照鏡子去,看看你自己這副窩囊杵子的模樣。你爸爸當年在越南戰場上玩命的時候,怎麽也沒想到會生出來一個鼻涕蟲。你記得,一個軟蛋他只能等死,哪怕不是在戰場上也是這麽回事,他也只能輸給勇敢堅強的人,懂麽?爸爸是為了你好,不想你變成一個廢物。”——漫長歲月中,他總是換湯不換藥地重復著這幾句話,我就是這樣,漸漸對那幾個形容人懦弱的關鍵詞爛熟於心——他通常在說完這段話的時候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冷冷地看一眼靜靜站在門旁邊的母親。他們彼此用一種成年人之間心知肚明的淡漠對望一眼。母親的神色像她纖長的手指一樣冰涼。有時候母親會皺一下眉頭,慢慢合上鋼琴蓋上的《車爾尼教程》,有時候是《巴赫》,母親說:“以後你想罵,就等我的學生走了再罵,不要吵我們上課。”

我從不曾盼望過母親會救我。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只是希望母親可以把門關得緊一點,再緊一點。讓他們的鋼琴聲不間斷地充盈在父親的斥責的間隙裏。行雲流水的音樂聲是母親的,不知為何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幹澀的琴聲,是學生的——多麽好,他們完全不用理會隔壁房間在發生什麽,有了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樂聲做伴,我覺得我所有的無地自容都有了去處。

那是在我十四歲那年,父親像是主持彌撒的神父那樣,念完了他那幾句萬年不變的主禱文,只不過,在末尾的地方,因為我在長大,所以他修改了一下結尾:“你馬上就要長成大人了,你不會真的打算變成一個廢物吧?”——他究竟為什麽斥責我,我已經忘了,多半跟高中升學考試有關吧,總之他就是有辦法把我的所有缺點歸結到“懦弱”“沒出息”“缺乏勇氣”上面,最後的結論永遠是:我會成為一個廢物。

我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廢物。我終將成為一個廢物。我必須成為一個廢物——不然,恐怕對不起他這麽多年來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詛咒。這時候我聽見旁邊房間裏,琴凳摩擦地面的聲音。母親出現在客廳的門口,微微發顫的聲音讓人覺得她的肩膀更加單薄,她清晰地說:“我受夠你了。”

母親說:“你給我安靜一點吧,我不想再忍你。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孩子?什麽叫軟蛋?你根本就沒真的打過仗,你去越南的時候仗都打完了,你無非是在戰地醫院裏幫忙擡了幾天擔架,你告訴我,這算哪門子的出生入死?別再騙孩子,也別再騙你自己了,我求你了行不行。”母親的臉上仍舊是淡然的。

父親毫不猶豫地揚起了右臂,然後一個耳光就這樣落在了我的臉上。“什麽東西。”父親咬牙切齒,“都他媽的什麽東西。”——也不知道在罵誰。

忘記了是什麽人說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這是錯的。父親和母親在那一瞬間算是反目成了仇,我從母親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種深刻到振奮人心的厭惡;可我和母親,卻似乎也更加遙遠了些。“你告訴我,這算哪門子的出生入死?”後來的日子裏我一次次地回味著母親這句精彩的台詞,羞愧地承認了:母親是個英雄。她用一種和父親截然不同的方法讓我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