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4/8頁)

但父親似乎是個逃脫了鐵律的意外。

其實從我童年起,父親在我們那個小城就是以傳奇的形式存在的。他從日本回來了,帶回來一些錢,似乎沒人問過他錢是從哪裏來的,那個時候人們以為國外遍地都是錢。他給家裏買了新的彩電和碩大的冰箱,給母親買了新的鋼琴。他先是被一家令人艷羨的機構聘去做了翻譯,半年以後不知為什麽跟上司翻了臉,踹倒了人家的辦公桌以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估計破釜沉舟也是件令人上癮的事兒,他隨後就認識了來我們這個小城投資的第一個日資企業的老板,從最普通的銷售做起,到了今天,他是股東,合夥人——跨年的時候跟著所有的股東去夏威夷開年會。

他運氣很好,總能在人生的關鍵轉折點上摸到一把同花順。可他自己不是這麽看待這個問題的。

他中氣十足地宣告著:“人生苦短,拼他娘一把怕什麽。”說完,用一種我十分厭惡的方式大笑起來;姨媽和姨父中秋節來我們家吃飯,散席之後他熱情地說開車送他們回去,姨父客氣地推脫了一句,他毋庸置疑地說:“這麽晚了,已經沒公車了,坐我的車不是還能省了你們打出租車的錢麽?還客氣啥?”——我不知道身邊的母親究竟作何感想,總之我覺得丟臉,非常非常丟臉:姨父失業了是因為公司倒閉了並不是他的錯,姨媽家裏必須供養念大學的表姐和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並不是他們的錯,生活艱難不是任何人的錯,他有什麽權利這樣把別人的艱難當成把柄捏在手心裏耀武揚威?

他點上一支煙,看著我,成竹在胸地說:“當年,我叫你姨父辭職出來跟我一起去闖蕩,他偏不肯——人下不了決心就是活該倒黴,老天爺其實給每個人機會了,自己不抓住你能怨誰?有出息的人從來不會抱怨天抱怨地的,只有軟蛋才抱怨……”

我心裏充滿了潮水一般,滿滿的厭倦。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眉飛色舞的臉,也許我真的是個軟蛋,我甚至做不到在忍無可忍之際像我母親當年那樣說一句“我受夠了你。”當他捏著一支鋼筆,坐在我的高考志願表前面決定我的命運的時候,我說“不”。我嗓音發顫,膝頭發軟——我自己也瞧不起此刻的自己,但是我終於說了,我說“不”。

“你有什麽不滿意的?我都幫你把一切安排好了。”

“我不去。”

“你不要以為警官學院就真的要你一輩子做警察,不是那麽回事。這裏的法律系很有名,你日後想脫了警服去別的行業也很容易的。”

“不。”

“你以為我為什麽替你選這個學校?因為你需要磨煉,明白嗎?你需要過嚴格一點的生活,再認真地被摔打幾年,你才能變堅強,才能給自己做主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說了,不。”

他把手裏的鋼筆沖著我丟了過來,我躲閃了,不過筆尖還是劃到了我的臉。藍色的墨水飛濺起來,我後背上有那麽一兩個地方涼涼的。

反正你永遠都不可能以我為榮,那麽,我就徹底讓你以我為恥好了。

我當然還是屈服了,我最終去了那所需要整日穿著制服的大學報到——不過念大學之後,我就再沒有回過家。大三那年,我因為無故曠課一個月被學校勸退了。他氣急敗壞地找到了我,踢開了小旅館的房門。

那又怎樣,當時我正和一個男人在床上。闊別兩年半,我終於又見到了父親。

橫濱。

1859年,這裏是日本第一個開埠的港口。所有的港口城市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蒼茫。荷蘭的鹿特丹,法國的土倫,中國的大連,日本的橫濱——我熱愛它們,就像賈寶玉愛他的怡紅院裏的每個人。港口城市的風景不需要多麽繽紛的,因為反正水手的醉眼看過去,沒有分別——橫濱已經算是精致了。我喜歡這裏一眼看不見盡頭的筆直街道——好吧東京也有這樣的街道,但是,那滋味是不同的。酩酊大醉的斷腸人不需要風景,只需要海鳥以及浪濤的聲音。

中華街。

這個地方會讓人忘記,我們其實離海很近。中餐館就像是一片擁擠的麥田,營業時間熱氣騰騰的喧囂就是麥浪來臨的時候。“明白了,您選的是3號套餐,喝大麥茶。請您稍等。”我對客人微微欠身,殷勤地笑著,轉身去後廚房的時候,那笑容還不自覺地生長在臉頰上。世界很大,講中文的人不一定都是中國人——可是無論如何,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唐人街,你都找得到那種——由華人們心照不宣的冷漠和堅韌組成,抽刀斷水水更流的生命力。

“你的電話。”同事小超把油膩膩的聽筒塞給我。

“謝謝,五號桌再要一瓶啤酒,你帶出去吧,青島,別拿錯了。”電話那邊傳來的是非常熟悉的聲音,馮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