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2/8頁)

便利店裏的那個女孩隔著貨架注視了我一眼。她站在收銀台後面,頭發綰在一邊,她是中國人。別問為什麽,總之我看得出。在周末的街頭,在商場裏,在校園中——我有個下意識的癖好,就是在成群結隊的日本女孩子裏面辨認出誰是中國人。一定要問為什麽的話——恐怕,絕大多數的中國女孩子身上埋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潦草——不一定和化妝的方式有關,不一定和穿衣服的習慣有關,不一定和拿包的姿勢有關,甚至不一定和神態表情有關。我說不好,那抹似有若無的潦草就像一縷沒能及時按滅的輕煙,纏繞著她們,讓她們就像沒有完全熄滅的煙蒂那樣,輕而易舉地,就能在厚厚的、溫暖的灰燼上面被人辨認出來。

她略微欠了欠身,拿過我手裏的啤酒和涼茶,掃過了條碼之後她用日語低聲問我:“就這些麽?”

“還要一包七星。”我說的是中文。

她粲然一笑。回頭望著身後,手指略略地碰觸到“七星”的那幾個格子,問我:“要哪種的?”

“0.8的。”我答。

“什麽?”她沒聽懂。看來她不抽煙,而且生活中也沒有一個抽煙的男人。

“0.8指的是尼古丁的含量,妹妹。”我微笑,“在你右手邊,對了,再往右一個格子,這種深藍色的,就是它。你是新來的麽,業務不大熟練。”

“沒看出來。”她擡起眼瞼,這個笑容比最初的大膽,“你看上去這麽年輕,可是煙癮倒不小。”

“這話聽起來就外行了。”我也笑,“你怕是沒真正見識過有煙癮的人。”——是的,我見識過,父親抽的是濃烈的“駱駝”,一天兩包。

夜晚的街道由於路燈明明滅滅的影子,顯得更加狹窄。不過無所謂的,這個住宅區的房子原本就看上去像是積木搭出來的,街道再窄一些反而是那個味道。我慢慢地走,放心大膽地邁著步子,反正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後,不會被踩傷。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是個含羞的公共汽車站牌,只需要兩站地,就能去到橫濱市區裏那種寬闊的馬路上。我租的地方隱藏於這些看上去表情類似的二層建築中,一座尖頂的小樓。再拐一個彎,在寵物診所的後面,洗衣房的斜對面。準確地說,我住在那座小樓的一個房間裏。如果深夜回去的話,我通常會走懸掛於建築物外面的那道鐵制的樓梯——那是房東去樓頂喂鴿子的時候才會用到的。我會走到二樓,然後用力推開我房間的窗子,把身體變成一根晾衣繩,從樓梯的欄杆,到房間的窗台,晃悠悠地一蕩,就滑進去了。有時候我會忘記事先把鞋子脫下來拿在手裏,所以我窗前的那塊榻榻米上,總有那麽幾個烏黑的鞋印。管他的,退房子的時候再說。不過我的輕功還是不夠好,飛身進房間的時候,總是做不到想象中的悄無聲息,因此耳邊總免不了劃過鄰居似有若無的抱怨——是個在齒科技師學校念專業士的男生。

不過眼下,我不需要回去我的小窩,因為這街道潔凈並且安寧得沒有人氣——沒有垃圾,沒有噪聲,只有靜靜地亮著燈或滅著燈的童話般的房屋——我覺得我不能對此袖手旁觀,因此我背靠著路燈柱席地而坐,拉開袋子裏啤酒罐的拉環,用力拆開我剛買的“七星”——還好,牛仔褲的口袋裏有一個打火機。

我坐在馬路的這頭,一個紅色的自動販賣機在馬路那頭,我們溫柔地互相對望著,它寬容地看著我粗魯地把煙蒂拋到一塵不染的地面上,然後再目中無人地點上第二支。我知道,它理解我在做什麽。它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個任性地在一片寂靜如死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個腳印的孩子。

剛剛來日本的那年,我也曾居住在一個類似的住宅區。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午,一個身穿潔凈的制服,表情平和且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拿著一把電鋸,耐心地把整條人行道邊上的灌木修剪成一個漫長的矩形。電鋸持續的噪聲對他就像空氣一樣自然,灌木們紛紛折腰的時候他臉上的祥和氣息也一如既往。那個時候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惶恐的錯覺:為何這個國家的人們如此團結一致,齊心合力地想要清除掉所有塵世生活中本來該有的汙垢呢?難不成這麽做了以後,就可以證明自己不是凡夫俗子麽?——不過終歸只是一閃念而已,後來我漸漸地什麽都習慣了。

“嗨,你怎麽在這兒?”不知過了多久,便利店女孩經過了我的身邊,驚訝地看著我。

“下班了?”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於是她非常開心地坐到了我的身邊,撕開自己背包裏的一袋零食吃了起來,像是野餐一樣,拿起我身邊的半罐啤酒,用力地喝了幾口——她倒是完全沒拿自己當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