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俗話說得好,最好的謀略是利用別人的愚蠢獲利。

——老普林尼,《自然史》

去居伊·索梅工作室那天,斯特萊克一早就到倫敦大學聯合會洗了澡,穿衣服也格外講究。仔細研究過這位設計師的網站後,他發現索梅倡導的都是這樣的東西:做舊的皮套褲、金屬網領帶以及黑邊頭巾——看起來好似去掉了圓頂的破舊禮帽。斯特萊克起了一絲挑釁心理,故意選擇一件傳統而舒適的深藍色西裝,就是他在西普裏亞尼吃飯時穿的那件。

居伊·索梅工作室是泰晤士河北岸一個廢棄的十九世紀倉庫。閃閃發亮的河水晃得他眼花繚亂,半天沒找著隱蔽的入口在哪裏。這棟建築從外觀上來看,找不到任何能體現其用處的特征。

最後,他終於發現一個極不顯眼的門鈴。接著電控門便自動從裏面打開了。走廊沒有任何裝飾,卻十分通風,因為開著空調而多了幾分寒意。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從屋內傳過來。一個渾身都是銀鐲子的姑娘走出來,她穿一身黑,頭發卻是番茄紅色。

“噢。”看見斯特萊克,她說。

“我和索梅先生約在十點見面,”他對她說,“我是科莫蘭·斯特萊克。”

“噢,”她又開口道,“好的。”

她又像來時那樣消失。斯特萊克利用等待的時間撥打羅謝爾·奧涅弗德手機。自從見過她之後,這個號碼他每天都要撥上十次,卻一直都沒有得到回音。

又過了一分鐘。一個矮小的黑人男子突然穿過走廊,朝斯特萊克走來。他穿著膠底鞋,像貓一般悄無聲息。他誇張地晃動著臀部,上半身卻紋絲不動,只有肩膀輕微搖動,雙臂則幾近僵硬。

居伊·索梅幾乎比斯特萊克矮了一英尺,體重或許只有斯特萊克的百分之一。這位設計師的黑T恤的前胸綴著上百顆小銀釘。那些小銀釘組成一幅貓王頭像的三維立體圖,仿佛他的胸膛是個玩引針藝術的地方似的。更令人眼花繚亂的,是那件緊身萊卡面料上清晰可見的六塊腹肌。索梅整潔的灰色牛仔褲是細直條紋的,腳上的帆布膠底運動鞋則似乎是黑色小山羊皮和漆皮材質的。

他的臉上滿是誇張的線條,和矮小結實的身材形成十分奇怪的對比:眼球突出,好似魚眼,而且仿佛都快跑到腦袋兩側去了。圓圓的臉蛋就像亮晶晶的蘋果,寬厚的嘴唇呈橢圓形,小小的腦袋則幾近滾圓。索梅仿佛就是一位烏木雕刻大師厭倦技術,突然轉向怪誕之後的作品。

他伸出一只手,手腕微彎。

“嗯,有點像喬尼。”他仰望著斯特萊克的臉說,聲音很娘,還帶點兒倫敦東區的腔調,“但壯實多了。”

斯特萊克跟他握手。他意外地發現索梅還挺有力氣。那個紅頭發的姑娘又叮叮當當地回來了。

“特魯迪,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會很忙,別叫我。”索梅對她說,“親愛的,給我們弄點茶和點心來。”

他像個舞者似的猛一轉身,招呼斯特萊克跟上。

他們順著白色走廊經過一扇敞開的門,屋裏有個正朝人體模型拋金色薄紗的東方女子。這個女人扁平臉,已到中年,她透過薄紗盯著斯特萊克。那個房間亮得像整形手術室,但卻滿是工作台和各種織物。墻壁也成了一幅幅拼貼畫,遍布各種草圖、照片和便條。一個嬌小的金發女郎打開一扇門,從他們面前穿過走廊。斯特萊克覺得她整個人都好似裹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管狀繃帶裏。金發女郎和特魯迪一樣,也給了他一個冷淡的白眼。斯特萊克覺得自己就像個毛發旺盛的龐然大物,一頭試圖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獁象。

他跟著昂首闊步的設計師來到走廊盡頭,爬上一架鋼板橡膠螺旋梯。梯子頂端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辦公區。右側一排落地窗盡顯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驚人風光。落地窗間的白色石灰墻壁上掛滿照片。引起斯特萊克注意的,是索梅辦公桌對面墻上那幅名叫《墮落天使》的照片。這幅聲名狼藉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仔細查看一番後,他才意識到它跟公眾熟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樣。這張照片上,盧拉大笑著望向身後:脖子歡快地高高揚起,不僅弄亂了一頭長發,半邊黝黑的乳頭也凸顯出來。西婭拉·波特擡頭看著盧拉。她的臉上也浮現出笑容,但卻要淺一些。和那張更著名的版本一樣,觀者的注意力還是會立刻被盧拉吸引。

別處也是她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照片。左邊那張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間。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為彩虹的七色。更遠處是張側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眼瞼上各放了片金色的葉子。她學過如何將臉擺在最適合拍攝的角度,知道該流露出何種感情,所以才顯得如此美麗麽?或者,她其實就是個透明體,所以情感才能如此自然地發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