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18頁)

科莫蘭·斯特萊克剛剛度過了改變他人生的十二個小時。和羅賓一樣,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昨晚發生的事。眼前這個身穿整潔米黃色大衣的女孩,像是命運女神派來嘲笑他的,因為他的人生正一步步滑向萬丈深淵。他根本沒打算再找臨時工。他解雇前一個臨時工的目的,就是想終止跟中介公司所簽的合同。

“他們派你來幹多久?”

“先幹一個星期。”羅賓回答。在此之前,她從未遇到過如此冷淡的雇主。

斯特萊克在心裏快速計算了一下。他本來就已經透支了,中介公司一星期的高額費用會讓他的財政狀況雪上加霜,可能陷入永遠也無法償清的境地。這甚至會成為他最大債主一再暗示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斯特萊克走出玻璃門,接著右轉,進了又小又黑的衛生間。插上門背後的插銷後,他對著洗手池上方那面汙跡斑斑的碎鏡子照了起來。

鏡子裏那個跟他對視的人完全談不上英俊。斯特萊克額頭又高又凸,鼻子扁闊,眉毛濃黑,活像年輕時的貝多芬,而且還是打拳擊的貝多芬。整張臉上,只有那對青腫的眼睛還過得去。頭發濃密而蜷曲,顯得異常蓬松——這讓他小時候得到過不少綽號,而且有人叫他“陰毛頭”。他今年三十五歲,但看著要比實際年齡老很多。

斯特萊克塞上池底的塞子,將臟兮兮的破洗手池放滿冷水,然後深吸一口氣,把突突直跳的腦袋整個浸入水中,泡了十秒鐘,享受那片刻的冰涼、黑暗和寧靜。池裏的水溢出來,落到鞋面上,但他毫不理會。

昨晚發生的事一幕幕地閃過斯特萊克的腦海:他把三個抽屜的東西倒進背包,與此同時,夏洛特在一旁沖他大喊大叫。他從門口回頭望夏洛特,結果眉骨被煙灰缸砸中。他徒步穿過漆黑的城市,來到辦公室,然後在寫字台上趴了一兩個小時。淩晨,夏洛特一路來到辦公室,大吵大鬧,撂下在公寓沒來得及說的最後幾句話。抓破他的臉後,夏洛特跑出辦公室,他決定任由她走。接著,他決定去追夏洛特,但一出門就撞上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野丫頭,救了她還得安慰她。

斯特萊克從冰冷的水中擡起頭,長舒一口氣。他的頭和臉感到既麻木又刺痛,非常舒服。他用掛在門背上的硬邦邦的毛巾擦幹臉,再次審視鏡子裏那個陰郁的自己。抓痕上的血跡洗幹凈了,整張臉看著活像皺巴巴的枕頭。這會兒,夏洛特可能已經走到地鐵站了。促使他去追夏洛特的原因是,他生怕夏洛特做出什麽蠢事,其中包括臥軌自殺。二十五六歲那會兒,在一次天翻地覆的爭吵之後,夏洛特曾爬上一處樓頂,然後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面,要跳樓自殺。也許,他應該感謝這個女孩使自己沒有追成夏洛特。經過淩晨的那場爭吵,他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這一次,他們徹底結束了。

敞開濕漉漉的衣領後,斯特萊克拉開生銹的插銷,走出衛生間,回到辦公室。

樓外的街上響起氣壓式鉆機的聲音。羅賓背對著門,站在寫字台前。發覺斯特萊克進門後,她迅速抽出放在衣服裏面的手。斯特萊克知道她剛才又在揉胸部了。

“你的——你沒事吧?”斯特萊克問。他盡量避免去看對方的傷處。

“我沒事。聽著,要是您不需要我的話,我走就是了。”羅賓義正詞嚴地說。

“誰說的——我需要你,非常需要,”斯特萊克聽到自己言不由衷地說,“一個星期——好的,可以。嗯——郵件在這裏……”他一把撿起門墊上的信件,扔到空無一物的寫字台上。他這麽做,完全是為了撫慰對方,“呃,你只要查收信件,接聽電話,收拾收拾東西就行——電腦密碼是‘Hatheril123’,我給你寫下來……”在羅賓警惕而懷疑的目光下,他寫下電腦密碼,“給——我去裏面了。”

斯特萊克大步走進裏間辦公室,關好門,面對空無一物的寫字台,一動不動地盯著寫字台底下的背包。他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個背包裏。因為雖然還有十分之九的東西留在夏洛特的公寓裏,但他懷疑可能永遠也見不著了。不到中午,那些東西就會遭受火燒、刀砍、手撕、漂白劑浸泡或被丟到街上。樓下的街上,鉆機的噪音響個不停。

債務如山,無法償清。無法償清債務將會很快引發可怕的後果。離開夏洛特將導致無法預料卻又無法避免的惡果,而且這惡果迫在眉睫——疲憊不堪的斯特萊克一會兒擔心這個,一會兒擔心那個,感到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