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厄運面前,

最不幸的是曾經幸福的人。

——波伊提烏,《哲學的慰藉》

一覺醒來,羅賓·埃勒克特深信自己會一輩子記著這一天。雖然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也算見過世面,但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半夜十二點多,在皮卡迪利廣場中央愛神厄洛斯的雕像前,處了很久的男友馬修向她求婚了。征得同意後,欣喜若狂的馬修坦白道,他本打算在他們剛吃了晚餐的那家泰國餐館求婚的,可沒想到旁邊坐了一對夫妻。那對夫妻悶聲不響,一直在偷聽他們談話。所以,他提議去黑魆魆的街上逛逛,但羅賓表示反對,理由是他們倆明天都得早起。最後,馬修靈光一閃,帶著一頭霧水的羅賓向厄洛斯雕像走去。雕像的台階上,三個流浪漢縮著身子,擠在一塊,輪流喝著一瓶像是工業酒精的東西。馬修本是慎重的人,那天卻一反常態,在寒風中單膝下跪,當著三個流浪漢的面,向她求婚了。

羅賓覺得,這是史上最完美的求婚。馬修甚至準備了戒指,裝在衣服口袋裏。這是枚鑲著兩顆鉆石的藍寶石戒指,此刻就戴在她手上,大小正合適。進城的路上,她把戴戒指的手擱在腿上,一直盯著那枚戒指。現在,她和馬修有故事可說了——一個有趣的家庭故事,可以講給孩子們聽。在這個故事裏,馬修的計劃出了岔子(她很高興馬修做了計劃),但最後靈機一動,完成了求婚。她愛台階上的流浪漢、空中的月亮,和單膝下跪、緊張不安的馬修;她愛厄洛斯雕像、破舊的皮卡迪利廣場和他們返回克拉珀姆的家所坐的黑色出租車。她已在倫敦住了一個月,但尚未喜歡上倫敦。不過現在,她幾乎愛上了倫敦的一切。地鐵裏,她周圍擠滿了臉色蒼白、動不動就破口大罵的上班族。就連他們似乎也染上了戒指的光彩。她用拇指摩挲著戒指的白金底部,出了托特納姆法院路地鐵站,走進三月寒冷的陽光中。想到可以在午餐時間去買幾本新婚雜志看看,她不由感到一陣興奮。

羅賓邊看右手上的一張紙,邊避開正在施工的路段,在牛津街擇路而行。一路上,她吸引了無數男人的目光。不管按照什麽標準,羅賓都算得上美女:個子高挑,身材曼妙;快步疾走時,略帶金黃的紅色長發猶如波浪上下起伏;因為寒冷,白皙的臉龐凍得紅通通的,更顯嫵媚。她將開始為期一周的文秘工作,今天是第一天。自從來倫敦和馬修同居後,她一直四處打零工。不過,這種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因為用她的話說,幾個“正兒八經”的面試機會正在等著她。

打零工最煩人的是老得找那些工作地點。來倫敦之前,她在約克郡的一個小鎮生活。和那個小鎮相比,倫敦顯得又大又復雜,令人找不到北。馬修告訴她,別到哪兒都捧著城市街道圖,讓人以為是外地來的遊客,好欺負。所以,她經常借助粗糙的手繪地圖找路。這些手繪地圖是臨時工中介公司的一個人給她畫的。不過,她並不認為這能讓自己看著更像土生土長的倫敦人。

道路施工處圍的金屬路障和藍色隔離墻遮住了紙上所畫的半數標志物,使羅賓認路的難度大大增加。她沿著一棟高聳的辦公樓,穿過破損的路面,朝丹麥街的大致方向前進。根據紙上標注,此樓名為“中央大廈”。往上看去,整棟樓好像一塊巨大的華夫餅,表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一模一樣的格子窗。

羅賓穿過名為丹麥胡同的小巷,來到一條小街上。小街兩旁盡是布置得花花綠綠的商鋪,櫥窗裏擺滿各種音樂器材:吉他、電子琴以及各種跟音樂有關的小玩意兒。這條街的路面也有個大洞,用紅白相間的路障圍著。看到羅賓經過,身穿反光服的工人們吹起挑逗的口哨,羅賓假裝沒聽見。接著,她幾乎是在無意間發現了此行的目的地。

羅賓看了看表。她一如往常地考慮到可能迷路而多留了些時間,所以早到了一刻鐘。她要找的辦公樓就位於十二號咖啡酒吧的左邊,黑色的大門看著毫不起眼。三樓對應的門鈴旁,用膠帶粘著張破爛的格子紙,紙上寫著辦公室主人的名字。換作平時,手上沒戴閃閃發亮的新戒指,她可能會對眼前的景象心生鄙夷。但今天,臟兮兮的破紙和斑駁的大門就像昨夜的那三個流浪漢,讓她覺得充滿詩情畫意。羅賓又看了看表。藍寶石戒指閃閃發亮,看得她心臟怦怦直跳——真想一輩子盯著這顆藍寶石啊!在一陣巨大的幸福中,她決定提前上樓,向雇主表現自己的工作熱情,盡管這工作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