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風昨夜(第2/13頁)

應天知府晏殊也是生平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自到南京上任以來,聚宴不斷,但像今晚這樣專門為應天書院學生在知府官署舉辦大型宴會,還是頭一次,堪稱別開生面。

華麗的晚宴正在舉行——燈紅酒綠,玳筵羅列。細酒肥羊,觥籌交錯。謳歌諧謔,琴瑟鏗鏘。

按照慣例,此類聚宴屬於官方性質,購置酒菜果肴、聘請歌妓樂舞等費用均由朝廷所賜公使錢[7]支出,如果不夠,還可動用其他經費。這場宴會規模不小,堂中放置了二十來張長方形桌案,賓客均環桌而坐,一桌至少十人,本來還算寬敞的大廳立即顯得狹小起來。

出席宴會者除了書院學生及府學提學曹誠等教官外,還有路、府、縣各級重要官員,如京東路轉運司轉運使韓允升、副使範雍,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等;府級官員有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南京留守包令儀等;縣級官員有宋城知縣呂居簡等。呂居簡雖然只是個縣令,但宋城是陪都南京所在地,稱赤縣,級別很高,他的官秩甚至比南京通判還要高。

一些本地的鄉紳名流及寓公[8]也應邀出席,如大茶商崔良中及其侄子崔槐,寓居在南京的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馬許仲容、正在許家做客的翰林學士石中立,以及赴任正好路過南京的廬州知州劉筠等。可謂濟濟滿堂。當然也有一點兒小小的遺憾,書院主教範仲淹因母喪在身,不能出席這場豪華夜宴。

除了文臣之外,在座的還有兩名武官,兵馬監押[9]曹汭和橫塞軍指揮使[10]楊文廣。

大宋素來重文輕武,武官地位不高,但這曹汭來歷非同一般,是當今大宋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曹利用因同遼國談判締結《澶淵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樞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後劉娥用事,只尊稱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見劉太後對其功勛舊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為這一層關系,曹汭是在座許多人想要巴結的對象,應天書院助教曹誠不顧年紀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認曹汭為同宗,便是明證。

指揮使楊文廣則是名將楊業之孫、楊延昭之子,廣頤方額,綽有豐神,以武藝精絕聞名於當世,其所率橫塞軍隸屬於馬軍司,駐紮在西五十裏與開封府交界的寧陵。他今日湊巧來南京公幹,被曹汭臨時拉了來府衙赴宴。

酒已過三巡,正是娛樂時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學生,府署沒有像往日宴會那樣請當紅的歌妓來歌舞助興,只佐以文字遊戲來活躍氣氛。席間正在玩擊鼓傳花行酒令——將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賓客間傳遞,鼓聲一停,持花者須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將一個字拆成一句話,要求拆字恰當,對答敏捷工整,答不上來者則要罰酒一杯。這是一種在酒宴上極為流行的拆字遊戲,不僅要對漢字非常熟悉,而且對漢字結構也必須精通,精於此道者每每將其與蹴鞠、捶丸、圍棋、雙陸等娛樂並提,以自我誇耀[11]。

首輪鼓點停下時,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書院學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親沈英在京師開封任職。其人面如冠玉,長相清秀,頗有文弱書生之氣。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張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開即是“三”“人”“日”。這字拆得不錯,時過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應景,眾人一齊鼓掌叫好。沈周之前並不如何慌亂,此時得到贊賞反倒有些靦腆起來,紅了臉,垂下頭去。

第二輪鼓點停下時,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眾人一齊會意地笑了起來,等著看這位五歲能詩、十四歲時就因才華橫溢而被朝廷賜為進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巖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邊女子好,少女真妙。”

話音剛落,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大聲喝彩。倒不是眾人有意拍晏知府馬屁,這的確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聯,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運用尤為妥帖,極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稱絕的是,舉辦宴會的大廳名“巖泉”,據說初建時地下有一巖一泉,由此得名,對聯中正好嵌入了“巖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這次因忤逆太後劉娥旨意被貶出中樞外,仕途一直一帆風順,為人卻是難得的平和,沒有絲毫傲氣,只微微一笑,便將手中的海棠遞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聲咚咚,不疾不緩,再度停下時,海棠傳入一名二十來歲的學生手中。與在座的白臉書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面色紅得有些發黑,且寬闊的額頭上有一個青色的月牙形狀的凸起肉記。最怪的是,他總是表情嚴肅,正襟危坐,與晚宴的歡快氣氛甚不相稱。海棠傳到他手中時,他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