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頁)

瓊露出笑容。

“其實我是沒有東西可以閱讀了。由於交通接駁中斷,我困在阿布哈米德,手邊的書全都看完了。”

“可是你覺得無所謂?不覺得有必要在阿勅頗找點什麽。不,你很滿足於光是坐著看著窗外的山,但你又對它們視而不見——你是在看著某樣只有你才看得到的東西,對不對?你腦子裏正經歷著某種很了不得的感情,要不就是剛經歷過了。你有件傷心事?還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瓊猶疑了一下,眉頭微微一皺。

莎夏哈哈大笑起來。

“啊,這可真是英國人作風。要是我問些我們俄國人覺得很自然的問題,你們會認為很失禮。妙得很。要是我問你到過哪裏,住在什麽旅館,看過哪些風景,有沒有孩子,他們在做什麽,你是否常旅行,在倫敦有沒有認識哪個手藝好的發型師——你會欣然答復所有這些問題,但要是我問你一些我腦子裏想到的問題——你是否有件傷心事,你丈夫是否忠實?你是否常跟男人們睡覺?你人生中最美好的經驗是什麽?你是否意識到神的愛?所有這些問題就會讓你退避三舍,覺得受到冒犯。然而這些問題比前者有意思得多了,nicht wahr(德語:不是嗎?)”

“我想大概是,”瓊緩緩地說,“因為我們是很保守的民族。”

“對,沒錯。甚至不能對一個才結婚的英國婦女說:你懷孕了嗎?意思是說,不能在吃午飯時隔著飯桌這樣問對方。不行!而是得要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地問。可是要是寶寶已經躺在搖籃裏時,就可以說:‘你的寶寶好嗎?’”

“嗯,這有點太過探人隱私了,不是嗎?”

“不,我不這樣認為。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多年沒見的朋友,是個匈牙利人,叫做米慈,我問她說,你結婚了——對,已經很多年了。你還沒有孩子,為什麽?她回答我說她也想不通!五年來,她說,她和丈夫拼命努力——真的喔!他們不知有多努力!她反問,她還能怎麽辦呢?由於我們是在午餐會上,大家都提出建議。沒錯,有些建議還挺實際的。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會有結果了。”

瓊看來不為所動。

然而她心底卻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沖動,想要對這個友善獨特的外國人打開心扉。她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之前經歷過的感受。她需要向自己確認這經歷的真實性……

她緩緩地說:“這是真的——我經歷了一次頗難受的經驗。”

“啊,是嗎?是什麽?跟男人有關嗎?”

“不,不,當然不是。”

“我很高興。因為通常都是為了男人——而到最後就變得有點無聊了。”

“我完全是一個人,待在阿布哈米德招待所裏,很糟糕的地方,到處是蒼蠅和空罐頭,一片片的鐵蒺藜,招待所裏面又暗又陰沉。”

“這是為了降低夏天的炎熱,所以必須這樣。但我懂你的意思。”

“我沒有人可以聊聊,手邊的書也很快都看完了。結果就……結果就進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裏。”

“對,對,可能就會這樣的。你告訴我的這個很有意思,請接著說。”

“我開始發現一些事情,關於我自己的事,我以前從來都不曉得的事,或者說是我已經知道,但是卻從來都不願意承認的事。我沒法跟你解釋得很清楚……”

“噢,可是你解釋得來的。這相當容易,我會理解的。”

莎夏表現出的興趣那麽自然,那麽不預設立場,瓊發現自己竟然拋開自我意識講了起來。由於莎夏認為談個人感受以及親密關系是很自然的事,於是瓊也這樣認為了。

她講的時候沒那麽猶豫了,她描述著自己的不安、恐懼感,以及最後驚慌起來的情形。

“我敢說在你看來可能很荒謬,但我卻感到自己完全迷失了,孤獨一人,感到上帝已經遺棄了我。”

“對,人會有這種感覺,我就曾有過,很黑暗、很可怕……”

“但那不是黑暗而是亮光,耀眼欲盲的亮光,沒遮沒掩的,沒有陰影。”

“其實我們講的是同樣的事。對你,可怕的是亮光,因為你已經躲在表面下的陰影中太久了。在我,則是黑暗,看不到我的路,迷失在黑暗中,但那種痛苦是同樣的,那是種認知,體認到自己的一無所有,而且和上帝的愛斷絕了。”

瓊緩緩地說:“然後,事情發生了,就像個奇跡,我看到了一切,我自己——還有以前的我。我所有的愚蠢藉口和可恥都消失了,就像是……就像是重生……”

她急切地望著對方,莎夏低下了頭。

“我知道得要做什麽。我得回家重新來過,建立新的生活……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