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奶奶

那年冬天,西莉亞的爸媽去了埃及。他們覺得帶西莉亞同行不方便,所以她和珍妮就去住奶奶家。

奶奶住在溫布爾登,西莉亞很喜歡住那兒。先說奶奶家房子的特色——花園像塊方形綠手帕,四周栽有玫瑰花叢,每一棵西莉亞都很熟悉,甚至在冬天裏都記得它們:“那棵叫粉紅法國,珍妮,你會喜歡那棵的。”但是花園裏最輝煌的是一株高大的白蠟樹,用鐵絲架固定,逐漸長成花架。什麽都比不上家裏有棵白蠟樹來得棒,西莉亞把它當成了最令人興奮的世界奇景之一。此外,還有很高的舊式紅木馬桶座,吃完早飯躲進這裏後,西莉亞就幻想自己是登基的女王,門上了鎖,很安全地跟其他人隔絕開來,因此她就在幻想中鄭重地鞠著躬,伸出手來讓廷臣親吻,放膽盡情幻想這宮廷情景。通往花園的門旁邊是奶奶的儲藏櫃,每天早上,奶奶就帶著那大串叮當響的鑰匙來查看儲藏櫃,西莉亞也像個定時要喂的小孩、小狗或獅子般準時出現。奶奶會從櫃子裏拿出一包包的糖、牛油、雞蛋或者一罐果醬。她會跟老廚娘薩拉展開冗長的激烈討論。薩拉跟龍斯完全不同,龍斯有多胖,薩拉就有多瘦,她是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婆,一輩子都在奶奶家幫傭,做了五十年,五十年來這種討論法一直沒變:糖用得太多了;上次拿出來的半磅茶葉怎麽了?五十年後,這已經成了行禮如儀的事,是奶奶身為謹慎持家主婦的日常演出內容。傭人都太浪費了!得要看緊一點才行。例行儀式結束後,奶奶才假裝首次留意到西莉亞也在場。

“唷,唷,小丫頭在這兒做什麽?”

然後奶奶會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嗯,嗯,”她會這樣說,“你該不會是想要什麽東西吧?”

“對,奶奶,我是想要。”

“好吧,等我瞧瞧。”奶奶悠閑地在櫃子深處翻找一下,總是會拿出某樣東西:一罐法國李子醬、一段糖漬當歸莖、一罐腌漬榅桲等等。總是有東西給小丫頭的。

奶奶是個很好看的老太太,白裏透紅的皮膚,額前兩邊垂著兩綹波浪白鬈發,還有一張很幽默的大嘴巴。她的身材很高大,胸部大大凸起,腰臀豐滿。她總是穿天鵝絨或者織錦料子的連衣裙,由於身材豐滿貼著裙子,腰圍曲線玲瓏。

“我向來都有很美的身材,親愛的。”她經常告訴西莉亞說,“我妹妹芬妮的臉孔是家人中最漂亮的,但她沒有身材,一點都沒有!瘦得像兩塊釘在一起的板子似的。只要我在場的話,男人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男人家喜歡的是身材,不是臉孔。”

“男人家”在奶奶的談話中占了很大部分,她成長的時期正是男人被視為宇宙中心的時候,女人家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服侍那些優異人類。

“你去到哪裏都找不到比我父親更英俊的男人了。他身高足足有六英尺,我們家的小孩子全都很怕他,他很嚴。”

“奶奶,你媽媽是怎麽樣的人?”

“唉!可憐的人,死時才三十九歲。留下我們十個孩子。每生一個小孩,她就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奶奶,為什麽她要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寶貝,這是風俗習慣。”

西莉亞沒再對這強制規矩追根究底。

“她總是躺夠那個月。”奶奶接著說,“這是她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時候,可憐的人。她很享受這個月子,因為通常可以在床上吃早餐,還可以吃到一個白煮蛋。可是她也吃不到多少,因為我們小孩常常會跑過去騷擾她。‘媽,可不可以讓我嘗嘗蛋?可不可以給我吃一些蛋白?’每個小孩都嘗一點之後,剩下給她的就沒多少了。她太好心了,太慈祥了。她死時我才十四歲,是家裏最大的孩子。可憐的爸爸傷心死了,他們是很恩愛的夫妻。六個月之後,他也跟著她到墳裏去了。”

西莉亞點著頭。在她看來,這似乎是很正確又恰當的事。育嬰室大多數的童書中都有一幕臨終情景,通常都是個小孩,特別乖、像個天使般的小孩。

“他怎麽死的?”

“百日癆[1]。”奶奶回答說。

“你媽媽呢?”

“她身體愈來愈衰弱,我親愛的,就只是身體衰弱死掉的。所以每次刮東風時到外面去的話,一定要好好裹住喉嚨,千萬要記住這點,西莉亞,東風會害死人的。可憐的桑基小姐,前一個月才跟我一起喝過茶,後來去遊泳,遊完之後正好刮東風,她又沒有長圍巾圍在脖子上,不到一星期就死了。”

奶奶所有的故事和懷舊幾乎都是這樣的結局。她本人可說是個最開心活潑的人,卻很樂於講些不治之症、猝死或者疑難雜症之類的事。西莉亞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會在奶奶說到一半時,興趣盎然地插嘴追問:“奶奶,後來他死了嗎?”然後奶奶會回答說:“啊!死了,他是死了,可憐的家夥。”死的不是女孩就是男孩,或者是婦女,視情況而定。奶奶的故事沒有一個是結局美滿的,這可能是出於她健康又精力充沛的性格本能反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