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戰

我從地球上各種語言中習得詞藻

在夜晚誘惑異邦的女子

以俘獲她們的眼淚!

——艾哈邁德·阿蔔杜勒·穆蒂·赫加齊[59]

有關紮拉·戴維斯的一切都迫使你在好惡之間作出選擇。她的態度,她的想法,甚至她的長相。嚴格來說,她不算漂亮,但那只是因為“漂亮”是個錯誤的詞。在阿默斯特[60]有不少漂亮的年輕人,他們與風景融為一體。紮拉堅持自己的風格。她積極、好鬥、可愛。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克拉克學院的《刑罰、政治與文化》課上。課程簡介寫道:“除戰爭以外,刑罰是國家權力最戲劇性的體現。”在伊拉克十三個月的經歷已讓我熟悉戰爭,因此我想自己該學學刑罰。除了我和紮拉,班裏清一色都是白人。

第一天她坐在教授的正對面,身穿緊身牛仔褲,搭配寬大的黃銅皮帶扣,上身一件輕薄的黃色T恤,腳下是棕色麂皮靴。她擁有深焦糖色的皮膚,頭發未經燙染,前面紮著辮子,後面留著非洲式的蓬松頭。盡管只是個大一新生,她第一天就積極投入討論,為整個學期定下了基調。她時常言語犀利,甚至不留情面,尤其當她的同學——那些穿卡其褲和馬球衫的男生,穿運動衫或是為了彰顯品位而身著昂貴又乏味的服飾的女生——說出她認為很蠢的話時。

當時我習慣於扮演厭世的老兵角色——自己歷盡世間滄桑,只能帶著一種略帶惆悵的傷感打量同學們的理想主義,就像家長看著自己不再相信聖誕老人的半大孩子。令我驚訝的是,“神秘的老兵”這招在阿默斯特這樣的學府也能玩得轉,我原以為這裏的聰明孩子不吃這一套。有個老笑話:“擰下一只燈泡需要幾個越戰老兵?”“你不知道,因為你不在那兒。”這就是遊戲的精髓。每個人都默認我在與“真實世界”的碰撞中留下了內心的傷痕。那個“真實世界”還原了人間殘酷、粗糲、暴力的本來面貌,它遠離美國和學術界的肥皂泡;一次前往“黑暗中心”的旅程要麽摧毀你,要麽把你變得多愁善感又充滿智慧。

當然,那都是放屁。海外經歷教給我的主要是——是的,即使硬漢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也會尿褲子;以及:不,中彈不是件愉快的事,謝謝。除此之外,我覺得自己相比這些孩子的優勢只在於見識了人類有多麽肮臟可怕。也許不能說這點智慧微不足道,但它並不能賦予我額外的洞察力,比如將阿爾都塞的質詢運用到葛蘭西對意識形態結構的批判上。在討論猖獗的暴力犯罪的社會影響時,連教授也會讓出權威,似乎我會告訴他們我“在那兒”親眼目睹過。紮拉是唯一看透我的人。

她有自己的遊戲規則。身為來自巴爾的摩的黑人女孩,她十足的時髦新潮。雖然她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物理教授與房地產律師的女兒,家境比我在軍中遇到的百分之九十的白人都強一百萬倍,但這也無關緊要。每一個看過電視劇《火線》[61]的人都能告訴你,巴爾的摩不是一座容易生存的城市。

我的態度是,她配得上她的那份自信。那些你真正配得上的東西,沒人會白給你,所以要把握你能得到的一切。而且我也願意有個對手。

有一次她給我來了個釜底抽薪。當時我正愉快地對另一個學生發表一場自以為是的演講,起因是他隨口評論說美國是為了石油才入侵伊拉克。

“我就是入侵伊拉克的那些人中的一員,”我說,“而我他媽對石油不屑一顧。我認識的士兵也沒有一個在乎。老實說,這有點——”

“喂,拜托,”紮拉打斷我,“誰在乎士兵們相信什麽?根本沒人在乎棋盤上的卒子認為某步棋下得怎麽樣或是為什麽要那麽下。”

“卒子?”我氣憤地說,“你覺得我是個卒子?”

“哦,對不起。”紮拉笑笑,“我相信你至少是個車。同樣的結論。”

她不怕得罪人,我喜歡這一點。

然而,課程結束時我們的聯系也隨之終止。我們的社交圈沒有交集,只是偶爾在校園裏遇見。幾個月後,她卻主動找到我。

我正獨自在瓦爾餐廳吃飯,她坐到了我對面。最初我沒能認出她。她那件我曾喜歡的黃色T恤——那件緊貼她上身、別致地包裹她胸部的T恤——已經很久不穿了。不再有短裙,不再有包裹著健壯大腿的緊身牛仔褲。她身著一條褐色長裙,裙擺一直垂到腳面,露出一雙讓人略感失望的平底拖鞋。她的頭發包在頭巾裏。所有的一切都顯得莊重,但此時正值暮春時節,校園裏其他女孩都酥胸半露,紮拉在人群中反而比從前更引人注目。至少對於我是這樣。

她現在是穆斯林了,我猜。我剛認識她時,她剛經歷了信仰的幻滅。然後是尋找。最終,不知為何,伊斯蘭教。我從未想象過她會皈依一種關於順從的宗教,即使這種順從是在神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