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第3/4頁)

沒有傷亡,沒有戰爭,沒有危險,沒有一絲哀痛。事情就是這樣。我的家人不必哀傷,因為沒有親人死於戰爭。父親的兄弟都生存了下來,祖父和外祖父年紀大了,不能服兵役。歷次轟炸也沒有傷及家庭的任何成員。但或許,他們沒有哀痛的原因並不在於此。

然後,那天下午,我碰到了赫斯特。我現在就這樣稱呼我的老師。他曾經被當作共黨分子抓入集中營。他不是什麽大人物,很長時間裏一直沒事。但是在戰爭結束前幾個月,他身陷牢獄。他是最後一輪囚犯,這是他們為了確保最後勝利而做的事情。赫斯特不願多談他的遭遇。我想,他更關心的是其他人,即我的父親那類人的所作所為。我不想一一講述他告訴我的事情。重要的是,我從他那裏知道了,在德國發生的種種暴虐,並非遙遠的過去,它們就發生在我降生之前。那些挑起、慫恿、因而也參與了這些暴行的人不僅活著,而且就在我們身邊。而我的父親正是這些罪行的積極參與者。

赫斯特常常說,他有義務讓我了解過去。在這一點上,他像我的父親,喜歡談論義務。

但如果你想聽我說這一點導致了我們家的大動蕩,我怕你會失望的。今天回想起來,實際上什麽也沒有發生。當然,我們之間出現了尖銳的對立。我向父親提出了一個所有兒女都必然會提出的問題:“你在戰爭期間做了些什麽?”但父親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便出來幹涉了。她很生氣,幾乎是在尖叫,讓我不要煩父親,他在戰爭期間已經受夠了,再也不願談論它。但我仍然堅持,我說在學校中,我知道了集中營,知道了毒死猶太人、槍殺婦女、兒童的事,我問父親是否與此有關,他是否在場,參與了這類瘋狂的活動。於是,他們一起沖我大叫大嚷。他們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一聲高似一聲,罵我詆毀自己的親生父母,罵學校煽動學生目無尊長。他們說,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犧牲與痛苦,他們經歷的艱難歲月、他們給予我的愛撫所應得到的報答嗎?如此等等,但我沒有屈服。我非要問清關鍵的問題:父親是否在死亡營中當過看守。終於,他們崩潰了,泣不成聲地重復那幾句話:“報應,報應……我們的親生女兒……熬過了所有這一切……,”等等,等等。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沒有“讓我向你解釋”,沒有歉疚,沒有懊悔,沒有責任。他們兩人坐在那裏,就像我在無理取鬧,而這令他們只能絕望和哭泣。當然,事情聽起來可怕,但也不過如此。我繼續到學校上學,同父母坐在一起吃飯,星期日出門散步,過聖誕節,就像我們之間一向就存在巨大的隔膜。今天,在我眼中,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只剩下一個輪廓。我在這一片朦朧中摸索,看他人時只覺恍惚,分辨不清,只能感到一個模糊的外形。不論與他人怎樣接近,仍然還是不甚了了。

我們家成了一種合夥人的關系。有時,我會想,如果是今天遇到同樣的情況,我將如何處理。好比說我丈夫有一天被捕了,因為他涉嫌曾在幾年前殺人。他沒有被判有罪,但我知道他是有罪的,事情會怎樣?我會離開他,同他分手嗎?他是否突然間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我與父親和母親也沒有很大不同。我又能期望丈夫什麽呢?他掙了錢,讓我和孩子體面地生活,晚上和周末陪我們在一起,他不欺負我們,酒也喝得不多。我的要求不過如此。

也許我母親也沒有期望更多。也許她清晨起床,為他裝好午餐時,想的就是只要他是一個忠實的丈夫,勤奮工作,照顧家人,其他都無關緊要了。但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不清楚父親的工作。幾個月後,我在父親的書桌裏找到了證據。那天晚上,父母都出門了,我開始翻父親的文件。父親的桌子,幾乎就像是個神龕,動也不許動的。我在那裏發現了一切,身份證、底稿、文件、證人的證詞,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我查看了各種身份證上的照片。年輕瘦長的面孔、嚴峻的目光、薄薄的嘴唇——這是我的父親。歲月流逝,他卻沒有改變許多。現在,他成了一個有義務撫養我的陌生人。我還發現了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緊挨著他,兩人都在微笑。他們總是這樣對我微笑,可他們兩人對我來說卻這樣陌生,這樣遙遠。

我留在家中,直到高中畢業,然後搬了出去。我上護士學校,主要是因為他們提供住房。每星期日下午,我回家看望父母。許多年中,我總是在每個星期日的同一時間回家。母親會烤制一個蛋糕,還會煮加了奶油的咖啡。我們談論我的工作和老人們的各種病情。有時,我試圖將話題引到戰爭和父親對戰爭的作用上。但這毫無意義,簡直就像對牛彈琴。我說的每句話都被敷衍過去。歲月沒有改變他們,他們依然世故、冷漠。後來,我的祖輩在兩年裏相繼去世。祖父曾是法蘭克福的一名公務員。人們一向對我說他是個誠實、正派的人,但他對我從來不像一個真正的祖父。我們每兩個月見他一面,年復一年,他總是問我同樣的同題:“好啦,安娜,你是否讓你的父母為你驕傲了?”外祖父在鐵路上供職,我對他也不甚了解。祖母和外祖母就可愛多了。但除了在少有的幾次會面中進行過親切的交談外,我們也很少聯系。兩年時間內,我家突然舉行了四次葬禮。在此之前,我從不曾面對親人的死亡,從此懼怕葬禮。現在我發現,這一切對我其實沒有什麽意義,我沒有真正感到哀痛,雖然我穿了黑色的喪服,而且看到母親流淚。我第一次捫心自問,我是否也失去了哀痛的能力,他人甚至親屬的死亡是否對我已經毫無意義。我試著想象,如果父母出了車禍,情況會怎樣。一切照常。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不必每星期天再去陪他們喝咖啡。